秋早
江南人夏天去北京,覺得北京熱起來和江南差不多,如果是初夏去,比如六月下旬,也許會覺得比上海、蘇州等地還熱。而如在八月底、九月初去,那便有十分明顯的感覺,上海還悶熱難當,而一到北京,便有些涼颼颼的感覺了。這就是北京的秋早。
我有兩次明顯的記憶,一次是八月末回滬之前,在北京裏仁街家中院裏坐著,正享受清涼時,忽然一股涼風,直吹頭頂心,感到一派秋意,有些承受不了,便連忙跑到屋裏去。而過了兩天,回到上海,依舊要打赤膊,晚上躺在席子上還出汗。一次是九月初去北京,在上海時,還是穿短袖衫。而到北京的第二天早上,在白廣路小花園散步,穿著很厚料子的長袖兩用衫還覺涼颼颼的,有極明顯的感覺。當然久在北京的人不覺得,久住上海,偶去北京,也頗難感受。隻有像我這樣兩地常跑的人感覺才敏銳。
時光流逝,北京秋早,大有可說者。當年,鬱達夫先生由北戴河避暑歸來,經過北京,在北京住了整整一個秋天,當時達夫先生一是舊地重遊,重溫京華的秋夢,二是已入哀樂中年,正是在西子湖邊結“風雨茅廬”的時候,也正是當年北京形勢日漸緊張的時候,詩人感慨極深,寫了有名的散文《故都的秋》,既讚美了北京的秋天,又抒發了自己的感慨。現在出版的鬱達夫文集,這篇文章不知選進去沒有,但是寫這篇文章,彈指之間,已經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在達夫先生寫了《故都的秋》之後,沒有幾年,便是“七七事變”。秋風故國之感更深,這年秋天雨水又大,天津鬧大水,江寧夏枝巢老先生寫了有名的《舊京秋詞》,共二十首竹枝詞,有詩有注,寄禾黍之思於竹枝之中,極為搖曳多姿,徘徊悱惻。詩前有一篇“小序”,為四六駢體,文雲:
歲序不留,羈人多感。見紅蘭之受露,識素秋之已深。偶仿竹枝之歌,聊當夢華之錄,凡所題詠,並涉舊京,傳之他時,或成掌故雲爾。
二十首竹枝詞,以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自比,其感慨之辭,自是極深的了。北京的秋,是感人的,也是喜人的。凡是在北京住過的人都知道,北京一年四季中,冬天太冷,隻宜家居,不宜出遊。春天多風,難得幾日清明潤濕的好天氣。夏日也苦熱,雖在北方,但高溫天氣也是三十五六度,照樣炎暑流金,幾乎不亞於南京、杭州。隻有秋,那才真是北京的黃金季節,她來得早,去得遲,拖拖拉拉,前後有兩三個月。舊曆六月底、七月初幾天狂熱之後,忽然陰起來,“密雲不雨天難料”,其實也好料,一個響雷,一個閃電,一陣涼飆會刮個天昏地暗,風是雨的頭,涼飆過後,瓢潑大雨便降下來了。一下就那麼大,一天,一夜,兩天,兩夜,痛痛快快地下了這麼一場,兩天之後,雨的勁頭過去了,雲層也薄了,滴滴嗒嗒還下著,但那已是強弩之末,雨聲越來越小,雨點越來越稀,慢慢就停了,隻剩下簷前的滴水聲,天邊薄雲已破,露出一線藍天,真是蔚藍、蔚藍的天呀……
雨住了,天涼了,秋來了!東隔壁二奶奶,推開門埋怨著:
“這個雨,一下就是兩三天……”
西隔壁姑姥姥搭茬了:
“您可甭說,這是好雨,一場秋雨一場涼,天涼啦,秋來啦,好日子在後頭哪!”
一點也不錯,雨後便交秋,中元節、八月節、重陽節、十月一,好日子在後頭,北京的秋長著哪!
但一切生活情趣感受也要好年月,如遇戰爭亂世,便不同了,前引枝巢老人《秋詞》小序,其第一首雲:
迎秋三日雨滂沱,此夕雙星怨悵多。
如此洪流天不管,舞台耽誤渡銀河。
詩後注道:“舊京七月初,劇場率演《渡銀河》,為應節戲,今年大雨,各省洪流為患,舞台因亦輟演。”
其時正是“七七事變”初起之際,四海橫流,人民沉溺於戰亂中,如此秋光,則大可悲了。老人詩意在言外,亦風人之旨也。
秋雲
人常常說“燕雲北望”。本來這是石敬瑭為了政治野心,不惜割讓故國幽燕和雲中十六州地盤給契丹,留下的詞語,可是用的常了,人們便忘了“雲中”,而把“燕雲”便當作燕山的雲了。我在給北京朋友寫信時,也常常這樣用。常也奇怪,似乎“燕山”的雲或“燕京”的雲也特別引人遙思。於右任在台灣時有《看雲》按,詩題《南山》,作者似誤記。——編者注詩前四句雲:“南山雲接北山雲,變換無端昔自今。為待雨來頻悵望,欲尋詩去一沉吟。……”似乎把某些人看雲的思緒寫出了一些。而雲又以秋雲為最引人遐思。
“秋風起兮白雲飛”,漢武帝的名句比之於漢高祖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剛勁豪雄,雖略遜一籌,但其飄渺之感,則有以過之。秋風與秋雲,二者是聯係在一起的。但初秋和晚秋大不相同,凡事不可一概而論,初秋之風雲,亦迥異於秋末之蕭瑟也。
在北京,宿雨初晴,金風乍起,這時候的風是很小的,雖然北京的春天,以大黃風聞名;而在秋天,尤其是初秋,卻難得有一點兒風。金風乍起,是最宜人的了。早上躺在床上,尚未起身,聽得紙窗外麵,稍微有一點兒沙沙的聲音,啊,有一點小秋風了,隔著紙窗上麵的冷布,凝望渺渺的藍天,有一兩朵白雲浮過,今天不用問,是最爽快、最舒服的初秋天氣。一會兒太陽高了,樹上的蟬可能還會叫,但已是斷斷續續,不那麼叫得歡了。
三十年代中,有不少離開北京的人,都依依不舍,萬裏相思,不少人都寫文章思念她,有的文章中說了不少似乎是“傻話”,有人說:北京秋天天似乎特別高,雲似乎特別白。天究竟有多高,一眼望去,如何比較,這恐怕是誰也不知道的問題。至於雲白,自然那天空中,有黑雲,也有白雲,這些說的似乎都是傻話,但正如香菱論詩所說,細想想這些話卻都是真話。舉個小例子:有一年舊曆七月末,幾個熟朋友約好了,星期天到天壇逍遙一天。那時天壇遊人很少,在皇穹宇外麵有個茶座,也沒有幾個座位,看起來比野茶館還寒傖,茶客自然也很少,隻有幾張破藤椅子。我們“參拜”了一頓祈年殿,到七星石那裏兜了個圈子,然後就蹓蹓躂躂來到了這個野茶座,因為常來,賣茶老頭都認識,沏上茶,把帶來的饅頭、燒餅、醬肉等打開,茶桌上吃野餐,吃飽喝足之後,斜躺在藤椅上,一邊閑聊,一邊抬頭望天看雲,老柏樹間偶然吹過來一絲涼風,啊,真飄渺呀——那天又藍又高,真不知有多麼深沉,白雲浮動著,目光隨著那雲朵遊動,這時雲與天之間的距離,躺在這個破藤椅上,似乎看得清清楚楚,這時不知天高,隻感到自身的渺小了。龔定盦詩雲“吟鞭東指即天涯”,一出都門,便是天涯,後來江上看雲,海上看雲,市樓看雲,似乎都沒有北京的秋雲高爽,都沒有北京的秋雲纏綿,像蠶絲那樣的潔白而牽惹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