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梅擁髻燕差池,開到辛夷晝始遲。

淡日輕雲工捉搦,長風闌雨費支持。

連城不靳春無價,隔歲先胎玉少疵。

卻傍青霄慚橐筆,誰傾北鬥浥瓊枝。

北京玉蘭不多,頤和園樂壽堂後殿院子裏有幾株玉蘭,還有由東麵進門處也有一株紫玉蘭,年年開花都十分爛漫,有人特地去看頤和園玉蘭和太平花。過去春天逛頤和園時,看過幾次,留下一些印象。其他地方,就沒有了。稷園花事,在三十年代中為古城之冠,但是也沒有玉蘭。

玉蘭還是江南花事,殘梅之後,次第就到玉蘭,淡日輕雲,柔風嫩雨,這都是江南的早春風光,在北國和海南,都是無此景色的。江南春日多雨,幾十年前客居蘇州時,院子中正好有兩株玉蘭,常常在雨天伏在窗子上,看雨中的白泠泠的玉蘭,那大白花沾著雨珠,似乎是像淚眼……這該是思親的淚呢?還是懷鄉的淚呢?為此我對它也並不特別欣賞。

丁香

我對丁香是有特殊愛好的。在山村祖宅時,北院小綠野軒廊下,有一大叢齊簷高的紫丁香,年年花時,紫光爛漫,整個院子都是香的。而院中整日無人,有時隻有我一個人在花下玩。常常把落花拾起來放在手心中搖著玩,自己一個人玩得很起勁,並不感到什麼寂寞。這可能影響我後來的性格,就是有夥伴固然好,一個人卻更感到安靜。後來到了北京,住在蘇園圍房。那園裏園外幾十株丁香,年年看它,年年嗅它,那感情,那友誼也就更深了。江南幾十年,別的花很多,獨是丁香不多,偶然看到一株,也多是不成氣候的非小即病的樣子,一看就是不為人所重視的。難免有客中知己之感了。

因而每到春來,總感丁香亦是最值得思念的春花。那花光、那香氣、那蜂聲、那日影、那遊絲……所有丁香花下的情韻,凡是經曆過的,領略過的,是永遠會深藏心靈深處,綺枕夢裏的。

北京人看杏花,常常要到西山去看,而看丁香,則不同。不少人家,就在自己的窗外、自己的院中便可觀賞丁香了。舊時北京人家,不少都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中種點花木,習慣上不大種杏花、梨花之類的果木樹,而總愛種丁香、榆葉梅、海棠等花木。如果問一句:為什麼?固然亦可以舉出“棠棣之華”等古語來說明它的意義,但主要還是習慣問題。再有就是這三種花木著花最繁,成活率高,生長亦快,所以種這三種花木的最多。魯迅先生當年買了阜成門宮門口西三條的房子,那是很小的一所院子。但先生搬進去後,亦找花廠來種幾株花木,主要的是刺梅、榆葉梅各二株,紫丁香、白丁香各二株,這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的日記中記得很清楚。這些花木今天應該是長得十分蔥茂,著花似錦的吧。

丁香是叢生灌木,有紫、白二種,分植容易。花形十字形,很小。過去打十字結名“丁香結”,所以《紅樓夢·姽嫿詞》中說:“丁香結子芙蓉絛,不懸明珠懸寶刀。”就是說用芙蓉絛打成丁香花形的結子。花期紫、白二種不同,紫花先開,白花次之,在穀雨節時,是著花最盛的時候。開時芬芳四溢,小小的院落中,有一株老丁香,就足可以使門戶皆香了。據說丁香花可以用化學方法,提煉丁香油,是很貴重的芳香劑,但是北京當年沒有這種廠家,人家院落中的丁香,隻是自開自落,純屬觀賞花木。我少時住的房子,是租一位尚書公的後人的,有大的花園子,種著一大片丁香,足有好幾十株。少年時代,雖然生計艱難,但年年春花爛漫時,我是享足了看花福的。那丁香的馥鬱氣氛,至今似乎還在我鼻端。

到外麵看丁香,最繁盛的是南橫街七井胡同法源寺,那可算得是全國聞名的看丁香的地方。另外,就是中山公園了。中山公園過去在社稷壇南麵兩側,全是丁香林。在紀念冊紀花事,丁香列為第一,牡丹尚在其後。記雲:

花似茉莉較小,有紫、白二種,本園於民國四年分植於南壇門內左右,名丁香林,越數年,株徑既大,乃分植於南部土山,自後逐年蕃殖,栽種遍園內。

據統計,最繁盛的時候,有七百多叢,這不是一個小數字,著花時,亦真是一個小小的花海了。曆史上,北京看丁香最著名的是法源寺,而在三十年代時,早為稷園所代替了。昔人《公園丁香林詩》雲:

到此能回一念深,十年勤溉已成林。

香浮茗碗春如海,雪泛宮牆晝未陰。

待覓餘閑移舊圃,便招幽侶證初心。

長安車馬匆匆過,難得花前取次吟。

現在中山公園的丁香不知如何了?好像記得有一年秋天,偶經公園,看到原種丁香的地方,變成一片蘋果樹,結實累累。“聞道長安似弈棋”,大概棋局多變,丁香已變成蘋果樹;今又若幹年,不知又變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