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春日看花,唯一的一個缺點,就是風多雨少,“杏花春雨江南”,這是江南常見的景致,而在北京則是太珍貴了。杏花春雨,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是太稀奇了,豈不聞“春雨貴如油”乎?哪一年碰得巧,正好在杏花開放的時候,落一場春雨,不管大小,都可以浥塵潤土,連空氣都使人感到兩樣,而這是極為難得的。在我的記憶中,也隻遇到過一次。因為杏花花期很短,稍一蹉跎,即使再有雨,也是落花狼藉了。雨不多,而風卻很多,風都由西北方向吹來,冷倒是不冷,隻是風中都是蒙古草原的黃沙,即北京俗話所說的“大黃風”也。所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的境界,在北京看花時,也是難得遇到的。而更多的則是在大黃風中看花,一進山中,因為西北高山屏障,所以風顯得小了。正因為西山不少地方都是背風的,所以花事更繁。正是詩中所說“為障風沙勒好春”了。杏花——是京華春花的序幕,爛漫春色,要次第渲染燕山了。
稷園花訊
年年有個春天,年年要發春花。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故園的花訊畢竟是多情的。豈不聞前人詩乎?“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客中豈無梅乎?蓋客中之梅,非故園之梅也;因而有對客之一問。多日陰雨,困處小樓,殊無春意感覺。忽然天晴,早見晨晞,不覺春意油然而生,啊,春天真的又回來了。年年寫小文思念春明芳情、稷園花事,今年好像遲鈍了些,似乎已經蹉跎了一半春光了。奈何奈何?趕緊把一本伴隨了多年的寶書——《中山公園紀念冊》拿出來,翻翻那些照片,看看那些記載,認認那些人名,哼哼那些題詠,真是如遊舊地,如尋故徑,如賞名花,如對故人了。書中記稷園花訊表雲:
桃花:四月一日;
壽丹:四月八日;
紫丁香:四月十五日;
山蘭芝:四月十五日;
杏花:四月十九日;
白丁香:四月十九日;
紫荊:四月十九日;
海棠:四月二十日;
榆葉梅:四月二十日;
月季:四月二十六日;
黃刺梅:四月二十六日;
藤蘿:四月二十六日;
白牡丹:四月二十九日;
各色牡丹:五月一日;
薔薇:五月十五日;
芍藥:五月十九日;
玫瑰:五月二十日;
石榴:六月十一日;
夾竹桃:六月十三日;
金銀藤:七月十九日;
百日紅:九月二十日;
荷花:七月十日;
桂花:九月五日;
菊花:十月十八日。
於花信表之後,又說稷園各花均擇地而種,至於室內路旁,隨時陳列,多用盆栽,並列各種盆栽花木陳列之月令雲:
一、二月陳列者為茶花、玉蘭、千葉蓮、迎春、仙鶴蓮、梅花、佛手、丁香等;
三、四月陳列瑞香、花碧桃、洋繡球、木瓜海棠、杜鵑、令箭荷花、德國金鍾、草玉蘭等;
五、六月陳列翠柏、節節鬆、水浮蓮、纓絡鬆、太平花、梔子、石榴、玉簪、薔薇、黃月季等;
七、八月陳列蘭花、鳳尾蘭、淩霄、茉莉、藍繡球、百子蘭、曇花、仙人葫蘆、秋葵、秋海棠、晚香玉等;
九、十月陳列桂花、菊花、百日紅、倒掛金鍾、龍爪棗、含羞草、紫薇、毛雞冠、江西菊等;
十一、十二月陳列臘梅、一品紅、加拿大海棠、枇杷、文竹、黛黛橘、龍舌掌、繡墩草、麗棒草、星星草、蜈蚣草等。
我把這兩個表抄出來,好像給諸君看幾十年前廣和居、會賢堂、慶林春的菜單子,前者是應時小賣,後者是喜慶筵席,您能無望梅止渴,思過屠門大嚼之感乎?我反複地看這兩張表,又似乎站在來今雨軒長廊上、唐花塢噴水池邊,嗅到陣陣花香了。近年稷園花事如何呢?久不聞其消息。說“稷園”,一般知者亦日漸稀少,況花事乎?
玉蘭
記得女作家張愛玲曾經對於玉蘭花發表過議論,她不大喜歡玉蘭花,她說:一到春天,白光光的它先開花,一個葉子也沒有,顯得那麼單調、淒涼,似乎太冷了……大意如此,原文可惜年代久遠,記不清了。這話說的不無道理。本來,春天到了,大地回春,萬物欣欣向榮,是熱烈的氣氛,桃紅柳綠,都以豔麗的色彩來渲染這春色。而玉蘭花,既不紅,又不綠,在禿禿的枯枝上,開的都是大朵大朵的白花,這與爛漫的春光多麼不協調呢?
對於張愛玲的議論,我不想評價,反對、讚成我都無意見。隻感這也是一家之言吧,道理有一些,但對我卻不會引起什麼感覺。在春節過後,久未出門,偶然出去,忽見某處白光光的一大片,一樹玉蘭開了,驚訝春天又來了,倒有些觸目驚心之感,至於說這花如何美,如何高潔,卻也感覺不到什麼,況且它也不結果,美和實用二點,都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但如要給它唱讚歌,也可以說出許多好聽的詞語。
玉蘭屬木蘭科,《群芳譜》雲:“玉蘭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蘭,故名。”是落葉喬木,老樹可以長到兩三丈高,是江南春花中花信很早,著花十分特殊的花,因為它是喬木,很高,而且又是先開花,後出葉子,因而當它著花時,事先人們往往不大注意,高枝上的花蕾,在未開之前,像一枝飽蘸了色彩的大提筆的筆頭,在樹下不仔細看,有時看不清楚。可是在一場春雨之後,惠風一吹,暖日一照,會突然開出大朵的白花來,在稀疏的樹枝間,白白的、冷冷的挺立著,真是“全無花態度,總是雪精神”,其色如玉潔,其味如蘭馨,因而名叫“玉蘭”,又叫“辛夷”,也像水仙一樣,是花中逸品。玉蘭也有一種淡紫色的;還有一種常綠的、大葉子的也開大朵白花,叫作“廣玉蘭”,但我感到真的白玉蘭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是一位玉蘭的愛好者,讚賞家。他在南京作江寧織造時,親手種過玉蘭,曾有詩題雲《廊前手植玉蘭盛開,同人宴賞,無詩,自題一首》,頗可想見他的情趣。《楝亭詩鈔》中收了不少首詠玉蘭的詩,其中一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