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的都是一些舊戲衣,所有女性,都是農村小夥子們扮,擦一臉怪粉,好像石灰牆一樣,再抹上紅紅的胭脂,把臉上和嘴上抹得都嚇人,這副打扮,可以說是十足的“村”樣,說俗也真俗到極點,但大俗之極則是另一種“雅”,其風土感、社火味,是任何高級歌舞雅樂所不能代替的。

日本青木正兒氏所編《歲時圖譜》,後由內田道夫教授解說、平凡社出版的《北京風俗圖譜》,有一幅“高蹺圖”、“漁樵耕讀”、“小二格趕驢”、“朱光祖盜九龍杯”等戲裝人物都全,標題是“道化芝居”、“竹馬芝居”,說明是民間歌舞,農民收獲後正月裏自我娛樂的遊戲。就是秧歌戲,同東北二人轉一樣,不過一隊高蹺由十或二十人組成。

高蹺是秧歌的一種。《京都風俗誌》也說:

秧歌以數人扮頭陀、漁翁、樵夫、漁婆、公子等相,配以腰鼓手鑼,足皆登豎木,謂之高腳秧歌。

《定縣秧歌選緒論》也說:“北平唱秧歌的人,腳底下綁上三四尺高的木棍,叫做踩高蹺腳。”這種形式,在清初就十分普遍了。施愚山詩雲:“秧歌椎擊惹閑愁,亂簇兒童戲未休。見說尋常歌舞競,大頭和尚滿街遊。”這種古老的帶有泥土氣的玩藝,給孩子們的歡樂,可以說超過了梅蘭芳的《天女散花》。歲尾年頭,想起童年的歡樂,豈止是惹閑愁,實實在在是無限鄉愁了。

燈謎

謎語是正月裏元宵節玩的玩藝。又叫“春謎”,又叫“燈謎”,又叫“燈虎”,又叫“文虎”,又叫“悶悶兒”,又叫“謎謎子”,又叫……又叫什麼,我不知道了。查查書,據說又叫“隱語”,又叫“廋詞”,又謂之“離合體”等等。一個小玩藝,居然有這麼許多名稱,你說好玩不好玩?這難道不是人們的智慧結晶嗎?這難道不也是神州文化海洋之一滴嗎?絕不能以小道視之,而把它排在文化藝苑範疇之外。

下麵我先把這些名稱稍作解釋:其曰“春”、曰“燈”者,因為它是春初元宵前後看燈時的玩藝。《紅樓夢》元春在元宵省親之後,派太監從宮裏送出謎語來給寶玉等人猜,不就是粘在一個小紗宮燈上的嗎?為什麼一定要粘在宮燈上,而不裝在一個信封裏呢?因為猜謎語的遊戲,照例是在燈節中看燈時的趣事,所以要粘在燈上,後來賈母主持燈謎雅會,也特地做了一架“燈屏”。不隻《紅樓夢》寫到這事,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也寫到這事。寫元宵之夜在宣武門外胡同中看一些好事之家,在大門口燈籠上貼的燈謎,評論哪一個作的好,哪一個作的不好,書中並記錄了不少有趣的巧燈謎,可惜手頭無書,不能抄幾則以饗讀者。有興趣的人,不妨去查一下原書。

北京舊時特別講究元宵猜謎語,小說中所反映的都是當時的社會風尚。康熙時柴桑《燕京雜記》雲:“上元設燈謎,猜中以物酬之,俗謂之‘打燈虎’。謎語甚典博,上自經文,下及詞曲,非學問淵深者弗中。”

這段文獻就說到第二名稱,沾一個“虎”字,猜謎語說成“打燈虎”,多麼可怕呢?這是把猜謎語得到“猜頭”(即贈品)和打獵的獵獲物等同起來,而且認為很難得到,沒有把握,像打獵得到老虎一樣難,所以稱之為”燈虎”、“打燈虎”等等。

又因其是文人遊戲,要根據文思才情來編、來猜,是舊式書房中塾師和學生最喜歡玩的玩藝,所以又稱之為“文虎”、“雅謎”。所得贈品,正如《紅樓夢》中所寫,也都是紙筆墨硯等文墨用品,得不傷雅,取不傷廉,同一般賭博性的得彩不一樣。自然也如俗語所說“秀才人情紙半張”一樣,受到人們的善意的嘲笑。《光緒都門紀略》燈虎詩雲:

幾處商燈掛粉牆,人人癡立暗思量。

秀才風味真堪笑,贈彩無非紙半張。

這就是嘲笑猜燈謎的窮秀才呆相的詩,其實寫這詩的又何嚐是達官貴人呢?也同窮秀才差不多。正因如此,所以寫來有如自況,人讀了後特別有味了。

但是謎語有雅俗之分。如蔡中郎書曹娥碑陰八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楊修解作“絕妙好辭”四字。《三國演義》據之寫了一段很好的故事。曹操都一下子猜不透,可見其多麼深奧了,實際這也是一個謎語,不過是文人學者的比較深的雅謎。至於“麻房子、紅帳子,裏頭住個白胖子”,猜作“落花生”,這便是文人學士認為的“俗謎”,而是孩子們所喜歡的“猜個謎兒,破個悶兒”的“悶悶兒”和“謎謎子”了。前者是北京兒童的嬌言乖語,後者便是江南小兒女的俏皮話了。寫文章常恨不能表現聲音,如果把紙、書籍隨著文字能顯示聲音,那“悶悶兒”和“謎謎子”的嬌嫩聲調多麼能感染讀者呢?可惜現在尚不能。我相信不久的將來,人們一打開報紙和書本,隨著閱讀,便會有聲音從字裏行間傳出來。到那天,盲人也可隨意閱讀任何報刊和書籍了。

至於把謎語叫作“隱語”、“廋詞”等等,那就更早了。當然,應該翻過來說:把“隱語”、“廋詞”叫作謎語才對,因為謎語是在三國曹魏時才出現的名詞。東漢末楊修所猜中的“絕妙好辭”,當時還叫“離合體”(這很像一個現代自然科學名稱,如半導體、結晶體等),叫“隱語”。孔融曾將“魯國孔融文舉”六字,用隱語寫成四言詩一篇,共二十四句,每四句離合一字,如以“魯”字作謎底,其謎麵四句雲:“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

簡言之,即“漁”字去水,“時”字去寺,合為魯字。而詩句內意義,又以屈原、孔子作比,表現了他的誌向。因“漁父”是《楚辭》篇名,又是屈原放逐之後所寫,有“屈節”、“隱潛”之意。而孔子稱作“聖之時者也”,“時”去寺“餘”“日”字,則不能成為“時者”,進止之際,頗費周張了。這種謎語寫來太難了,不但要學,而且要才,孔融是建安七子之一,是名不虛傳的。但孔融、曹操時,還沒有“謎語”的說法。可能民間早有了,隻是文獻中沒有記載。直到劉勰《文心雕龍》中才記雲:“魏代以來,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者,回互其詞,使昏迷也。”

自此之後,謎語就變成為非常有趣的語言藝術。在南北朝之際,十分風行。所謂“清談侶晉人足矣”,南朝人物,本來是最善於辭令的,加上謎語,更可以解頤了。史書中很多,現舉一例:

鹹陽王司馬禧敗逃,讓從官龍武作一謎解憂。龍武為作“箸”謎道:“眠則同眠,起則同起,貪如豺狼,贓不入己。”“箸”就是筷子,現在溫州方言還叫箸,這樣的筷子謎語,雖至今天,不是仍然很生動嗎?

曆史上流傳下來的好謎語是非常多的,有的知道作者,有的不知道作者,《紅樓夢》寫賈寶玉作的謎語:“南麵而坐,北麵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賈政大叫“有趣有趣”,卻沒有寫作者的姓名,後來問了,才知道是寶玉的。但書中並未明寫是寶玉編的,讀者便認為是寶玉編的,實際也就是曹雪芹創作的了。而事實上都不是,既非假人寶玉所寫,亦非雪芹所創,卻是另有出處的。明末崇禎時,吳縣貢生馮夢龍,署名“墨憨齋主人”,曾編一本《黃山謎》,內中即收了這一則謎語。馮夢龍這本書是編的,不是他寫的,因而這則謎語可能在明末早在社會上流傳開了,馮看其有情趣,便把它采入《黃山謎》中。曹雪芹寫《紅樓夢》,又因其情趣及暗示鏡花水月之意,作為寶玉的謎語。至於它原作者是誰,早已無法考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