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影

過年在祖宗牌位或遺像前供杯茶、上炷香,這是最簡單的祭祖儀式,擺一個供桌,供菜奠酒,就比較隆重了。仕宦之家,祖宗有官職的,都有生前畫的影像,過年時拿出來掛上,全家參拜,謂之“拜影”。祖上名人多的,可以掛許多軸,都是按生前官職畫的,按文武品位、花翎頂戴畫就。而一般人家,祖宗影像,也有綜合畫在一張上的。小時故鄉祠堂中,後牆條案上,就長期掛著一張大中堂,上方正中是高祖的影,其他兩側下方都有較小人像,都用小字寫著誰,年年過年上供向他們磕頭跪拜。前幾年讀趙岡先生在《考紅瑣記》一文中說這是滿洲禮俗,《紅樓夢》中糅合漢滿禮儀:漢人祭祖祀“木主”,滿人祭祖懸“影像”,除引《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天咫偶聞》等書而外,還引了《紅樓夢》第五十三回中大段原文,以期說明這些論點。我對“糅合漢滿禮儀”這點,是不感到奇怪的,因為這是緣於社會風俗的互相影響,但把“木主”和“影像”截然分為漢、滿不同的禮俗,則不是曆史事實,因為滿人同樣要請“木主”,應叫神主。漢人同樣要懸“影像”,木主正名“神主”,影像亦名“神軸”。各書記載,或作“世胄之家,致祭宗祠,懸掛影像”(見《燕京歲時記》),或作“世家祭宗祠、懸影,家家佛前、神主上供”(見《春明采風誌》)。這裏隻寫“世胄之家”或“世家”,並未寫明“滿人”或“旗人”,這“世家”二字,自然是包括滿、漢了,即使作者是滿人,也不見得所寫全是滿人的禮俗。況且《帝京歲時紀勝》一書作者是大興潘榮陛,字在廷,是老北京,不一定是滿洲人,更非專寫滿人風俗,“懸影”一詞,也絕非滿人所特有,是不少仕宦之家都有的禮俗,而且不隻是北京有,同時也遍及其他城市。如顧鐵卿《清嘉錄》記蘇州過年雲:“擇日懸神軸、供佛馬,具牲醴糕果之屬……”如果這還不能說明問題,不妨再引一條文獻,《越縵堂日記》戊集鹹豐八年(一八五八年)正月元日記雲:

皇帝鹹豐八年倉龍集,戊午,春王正月,建甲寅,元日,戊寅。終日密雨,下午尤甚,蚤起祀神,拜曾王父母、王父母、先君子像,詣直河拜殿纂公、樊太君、太高祖父母及本生曾王父母、本生王父母、大伯父、二伯父像,各本家賀年,又進城拜高祖父母、生高祖母像……午赴家廟謁拜。

這年李慈銘還在紹興,未來北京,所寫完全是紹興的風俗,這是先在家中拜遺像,後到嫡堂本家中拜遺像,然後再到家廟。“拜遺像”就是“拜影”,“家廟”就是“宗祠”、“祠堂”,這完全是紹興的漢人過年的禮俗,叫法雖然兩樣,但事情則完全是一回事,怎麼能說“懸影”就是“描寫滿人年節祭祖的禮儀”呢?

仲芳氏《庚子日記》除夕日記雲:

予家祭神、懸影、供飯、接灶一切禮節,俱與往年照樣,未敢從權草草,惟值此困窘之際,毫無進項,拮據萬分。隻得將祭品、錢糧、菜蔬等物略為從儉,所謂心到神知耳。

這是本世紀開始在戰爭期間過年懸影情況。每讀此則日記,就想起淪陷時供曾祖父照片祭拜時情景,這也並非獨獨滿洲人如此了。再拜影掛祖宗畫像在江南叫“掛喜神”。顧鐵卿《清嘉錄》雲:

比戶懸掛祖先畫像,具香蠟、茶果、粉丸、糍糕,肅衣冠率妻孥以次拜,或三日、五日、十日上元夜始祭而收者。至戚相賀,或有展拜尊親遺像者,謂之拜喜神。

實際這和拜影是一樣的,隻是叫法不同。由北京到紹興、蘇州,可見這一風俗是遍及南北的了。

按,古代沒有攝影技術,隻能繪畫,作子女的在父母年事漸高時,找專門畫像的畫師畫張像,叫作“喜容”,或叫“喜神”,裱作軸子,俟父母去世後,每逢周年、誕辰或過年時,請出來張掛,謂之“神軸”,有單影,也有雙影,大家族中,年代久遠,分房立戶,高、曾祖的影像由長房保存,其他各房再找畫師把許多張大像縮在一張上,過年時懸掛在正中,這也是“神軸”,北京人也叫“影”,總之這是滿漢都有的。自從照像術興,各家都掛先人照片,繪畫的“影”慢慢沒有了,“拜影”的詞語也已消失,人都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