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語

年三十守歲,俗名“熬年”。孩子們張羅熬年最起勁,但睡著得卻最早,往往和衣而臥,一覺醒來,揉揉眼睛,又是一年了。記得蔡繩格《一歲貨聲》中有一條很有趣的記載,其記賣“荸薺果”的注解道:“聞早年必於除夕晚間,先賣此果,僅賣初間數日,然後待夏初才賣,謂之先熟果,蓋取‘必齊’之義。”

這在北京叫作“口彩”,荸薺諧“必齊”的音。前人詩雲:“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人們在年三十晚上是更加思念遠人的。遠人歸來,一家團聚,必定齊全,歡慶元旦,所以在“大年下的”(北京口頭語),一定要多說兩句吉慶話,討個口彩,這不是迷信,這是善良的人們良好的祝願。從語言學角度來講,人類語言,應該越進化,越豐富,變換手法越多,越風趣,越含蓄,越美。有些話,有些詞語,直說不受聽,便換一種說法。如說,“你吃舌頭嗎?”人人口中都有舌頭,把舌頭吃掉,那如何做人呢?因而北京人創造出“口條”的詞彙,“您吃口條嗎?”江南人又創造出“門槍”的說法,“耐阿要吃門槍?”這樣便中聽多了。吉慶話也是這樣的創造。

大年擺供,蘋果一大盤是少不了的,這叫作“平平安安”;一尾活鯉魚是少不了的,不但“吉慶有餘”,而且“年年有餘”,還要“鯉魚跳龍門”;要供一盆飯,年前燒好,要供過年,叫作“隔年飯”,是年年有剩飯,一年到頭吃不光,今年還吃去年糧的意思。這盆隔年飯最好用大米、小米混合起來燒,北京俗話叫“二米子飯”,是為了有黃有白,這叫作“有金有銀,金銀滿盆”的“金銀飯”。飯堆在盆中,弄得很圓,像個大饅頭,上麵幹果、柿餅、桂圓一定要放幾隻,叫作“事事如意”;花生、栗子一定要放幾枚,紅棗一定要放幾隻,叫作“早生利子”。這盆飯看上去圓圓的極豐滿,色彩也很美麗,有黃、有白、有紅,花團錦簇,人們還要打扮它,在上麵插上紅絨花,剪上紅壽字,等等,總而言之,是取個吉利。

北京過年雖然不像江南那樣重視吃年糕,但家家戶戶也要買一些,叫作“年年高”。過去有人拿一疊木板印的財神像,在除夕晚上挨家挨戶去送,一到大門口,就叫嚷:“送財神爺來啦!”借以乞討幾個錢,這時家主千萬不能說“不要”,要說:“勞您駕,快接進來!”細想想,人們有時自己騙自己,是很滑稽的,但這種小迷信,如果不當作迷信看,無傷大雅,卻還帶有一點生活的情趣。

大正月裏,處處要說吉慶話討口彩,忌諱說不好聽的話。比如打碎一個碗,不能說“打碎了”,更不能說“砸了”,而要說“歲歲平安”。小孩跌了一跤,也要說句吉慶話,叫作“跌跌碰碰,沒災沒病”。我隻能舉很少的例子,因為這都是老北京“媽媽大全”上的話,我沒讀過。《帝京歲時紀勝》記正月禁忌雲:“元日不食米飯,惟用蒸食米糕湯點,謂一年平順,無口角之擾。……人日天氣晴明,出入通順,謂一年人口平安。”

還有不少,不多引了。這是乾隆初年的風俗。

老一輩的讀書人,也要討個吉慶,用紅紙寫個小條兒,年初一貼在書桌前麵,叫作“元日書紅”,都是四字句、四句押韻的吉慶話。如“元日開筆,筆端清妍。文思泉湧,吉慶綿綿”。寫時一定要恭楷,這又叫“元旦開筆”,祝願今年高中。這是封建科舉時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中了以後,做了大官,這個元日書紅,還是要寫的。或叫“元日試筆”,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年)正月初一記雲:

晨起拜天,試筆作歲歲平安四字,時簷瓦間猶留隔年之雪未銷,案頭梅花漸放,對之頗欲詠吟,然自昔元旦從無出色句,不過吉祥頌禱而已。

從日記可以想見其情景。近五十年前,親見一位舉人出身的舅父,年年大年初一恭恭敬敬地寫元日書紅的帖子,寫好後,親自認認真真地貼在書桌前,其虔誠的態度,決不下於一個虔誠的釋子合掌禮佛,或一個虔誠的天主徒,跪在聖母瑪利亞像前劃十字懺悔,但這不是宗教,是什麼呢?大概是在傳統的古老文化熏陶下所形成的一點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