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洪強起初還有熱情,時間一長,每天都是村裏村外,田頭炕頭,漸漸地覺得有些乏味。他喜歡熱鬧,每當歇工,他的周圍總聚集著一群鄉親,聽他講故事,講完了包公,再講狄公,講完了海公,再講劉公,他是個故事簍子,肚子裏裝著講不完的故事,鄉親們說,他的故事就像山崗上的石頭,永遠鑿不完。

洪強喜歡吹笛,他的笛聲委婉悠揚,能傳十幾裏,羊群聽了都聚精會神。可是知音的隻有虹。

虹能聽懂他的笛音,知道他的喜怒衰樂,明白他的憧憬和目標。

每當洪強的笛聲響起,原野上飄來一陣陣清涼的風,虹就會心地笑了。

虹長得端莊,雖不算漂亮,但有幾分秀氣,村長的兒子和村裏的幾個男知青,都追求她,但都被她拒絕了。

她覺得,她是屬於洪強的人。

洪強的慰藉也是虹,他喜歡虹的個性,她的坦率、執著,甚至某些偏執。他喜歡撥弄她頭上的兩個小刷子。喜歡著她白皙玲瓏的小腳,穿著白色塑料涼鞋,沒有穿襪子,那優美的曲線……

看到別人家辦喜事,吹吹打打,洪強心裏也癢癢的。他已22歲,到了結婚的年齡,虹和他同歲,比他小三個多月,洪強幾次想開口,但都沒有好意思說,他希望虹先說出來。

這是夏日的一個晚上,洪強從地裏回來,見虹還沒有回村。一打聽,才知道虹到西山崗放羊去了。洪強有些不放心,因為他聽村裏人說,西山崗上有狼,還有土豹子。

洪強顧不上吃飯,一個人向西山崗撲來。西山崗離村裏有二十多裏路,洪強趕到西山崗時,天已經黑了,巍峨群山曲折邊錦,萬峰崢嶸,千姿百態,有如奔馬揚蹄,有如虎踞怪石,有如雲雪曲繞盤環,有如獅子長鬃飄蓬。

山是銅色的,寂寞沉沉。一層薄薄的小草,還有雜亂的野花,一茬連一茬,像巨大的鬆軟的氈子,覆蓋著這荒涼淒冷的山路。

洪強聽到了羊群的叫聲,單調的叫聲在這黑暗中顯得淒涼。

高原的風,恣意地追逐著,戲弄著,盤旋著。

洪強疾步往上爬著。

他終於看到羊群了,白雪皚皚的一片,在皎潔的月光下,互相依偎著,推搡著,小綿羊藏到老綿羊的肚皮下,老綿羊昂首諦聽著什麼。

洪強穿過羊群,在一片草地上發現了虹。虹赤身裸體地蹲在那裏,旁邊放著一個水桶,水桶裏有半桶水,她拿著一塊毛巾,在身上擦拭著。

虹就像一尊白色的玉雕,通體晶瑩豐潤,兩隻小銀葫蘆一顫一悠,孤線明顯的胴體閃爍著光亮。

“虹!”

洪強驚住了。

虹正沉浸在美麗的遐思裏,看到洪強,微微一笑,那笑就像三月的春風。

洪強按捺了多年的力量噴嗬而出,他情不自禁地朝虹撲去……

虹,我的虹!……他聲音嘶啞,說不出話來了。

虹向他伸出了雪白的雙臂……

就像四月瀟瀟的春雨,雨過天晴。

虹睜開了柔媚的眼睛,望著他笑。

洪強把自己的衣服蓋在她的身上。

洪強怔怔地問:“虹,你說,我像無產階級,還是資產階級?……”

“我看,你像……無賴!……”

虹咯咯地笑起來。

這笑聲像銀鈴,脆響,搖醒了沉睡的山嶺,搖落一片野花。

羊群也蠕動著,一個個立著,仿佛在迎接一個新的生命的到來。

新的生命到來的前八個月,洪強和虹在窯洞裏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虹的父親和洪強的姐姐都從北京趕來參加。

酒過三巡,新郎新娘叨蘋果開始,窯洞頂掛了一個大紅蘋果,虹和洪強都叨不中,最後碰了一個響頭。

窯洞裏的掌聲又一次響起來。

洪強和虹的女兒出生後,由洪強的姐姐帶到北京撫養。

村裏有個細心的老太太杈著指頭說:“比大喜的日子早了三個月……”

“四人幫”粉碎後,許多上山下鄉知青開始返回城裏,洪強和虹也回到了北京城。虹當了紡織女工,洪強幹個體,起初開了一個牛肉拉麵餐館,後來覺得不過癮,拆了餐館,改造成一個美容院,請了一個廣東的剃頭師傅,兩個東北小姐,那兩個東北小姐自稱來自哈爾濱,可是洪強看她們二位長得土裏土氣,就是有幾分姿色,不大像城裏人。

“反正東三省的都說是哈爾濱人,管他呢。”洪強想。

沒過三個月,美容院就被有關部門吊銷了。原來有個退休老工人上門理發,一個東北小姐問她要不要保健。他說,什麼保健?要保健我就上保健院了。東北小姐又問他要不要特殊服務。這老頭問,什麼特殊服務?小姐回答,怎麼舒服怎麼來。老頭一聽氣跑了。臨了門時,小姐說,你頭上那幾個稀毛,剃什麼頭?老頭氣呼呼地說,那也不像你脾氣倔得跟豬鬃子一樣。老頭一紙告狀信,有關部門就把這個美容院查封了。

洪強一氣之下南下深圳,闖蕩江湖。

洪強滔滔不絕的講述,使牧牧和穗子如墮五裏霧中,一時間,已是淩晨三時。

穗子說:“洪強,既然虹對你那麼好,你們又有那麼難忘的一段歲月,你為什麼要背叛虹?”

洪強苦笑了一下,攤著雙手說:“這叫背叛嗎?我不認為是背叛。距離產生美,但是距離也產生淡漠。我南下深圳之後,剛開始和虹的電話較多,幾乎每天晚上九時一個電話,可是後來間隔的時間長了。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弄得人人自危,疲憊不堪。另外我對虹太熟悉了,我熟悉他思想上性格上和其它的每一個縫隙;我開始真正領悟到,人的本性是喜新厭舊,這也是事物發展的規律,所謂吐故納新,革故鼎新,也是這個道理。但是我依舊保存著那麼一份美好的回憶,我的初戀,在黃土高坡,那是詩一樣的生活,水一樣的日子。再一個我漸漸地有了錢,錢一多,就想消費,消費膨脹之後,又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寂寞。有時我對著大把大把的錢發呆、狂笑,還有一次我把成捆的錢剪掉,扔進了馬捅裏。我想,錢是什麼東西?是壞東西,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

穗子問:“你和孔麗相識後,你們那麼如火如荼,沒有想到離婚娶孔麗嗎?”

洪強點燃了一支煙,反問道:“愛一個人就非要娶她嗎?非要朝夕相伴嗎?在美國,我很想家,包括想念虹、女兒、父親、母親以及我的朋友、同學甚至老師,故鄉的每一個人、每一寸土地,我都懷念。有一句話,叫做月是故鄉明!我越是和孔麗相戀,就越沒有離婚的念頭,因為我覺得對不起虹,對不起女兒,我有一種深深的內疚感……”

穗子意味深長地說:“你還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

“特別是當我跟孔麗作愛的時候,我看到她潔白如玉扭曲的身體,就想到了虹,想到虹那單薄的被冷落的身體。一看到孔麗那玲瓏剔透的小腳,就想到虹那青筋凸起的淒冷冷的小腳……我覺得虹很可憐。我在戀愛,我在作樂,她在萬裏之外,在一個古老的國度,在那個掛滿衣服甚至尿布的大雜院裏,照顧著我們的女兒……仿佛聽到女兒用稚嫩的小腳踢開被子,在深夜的夢中大叫:‘爸爸!爸爸!’……這時候,我真希望虹也有一個情人。”

洪強說到這裏,已是淚流滿麵。

穗子說:“你還是對虹有感情,可是為什麼虹又離開了你呢?”

“紙包不住火,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籬笆。我從美國回到北京後,心裏總惦念孔麗。每逢情人節,她總給我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以後,孔麗找到了丈夫,那是一個華裔青年,是從上海去的一個博士生。是一個善良好學有進取心的人。我為他們的幸福生活暗暗慶幸,同時心裏也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我想,她可能把我的那床被褥扔進了垃圾堆,換上了新婚的被褥……第二年中秋節,虹因為公司的業務,到國內出差,路過北京,特意來看我。她給我打來電話,我們約好在天倫王朝飯店見麵。我如約而去,一進店門,看到焦灼不安的孔麗,她已是少婦的裝束,穿一條寶藍色帶暗花紋的長裙,頭上盤了一個雲髻,斜插著一個金色蝴蝶玉簪。我們迫不急待地緊緊擁在一起……這時,門外有人敲了三下門,緊接著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爸爸,請多注意影響’……這是女兒的聲音,原來她偷聽了我們的電話,跟蹤而至。”

牧牧笑道:“這個鬼丫頭,還挺有心計。衝了爸爸的好事。”

穗子眉毛一揚:“精彩、刺激,女兒從來都是跟媽是一條心的,要是我,也一樣生女兒。”

洪強歎了一口氣,“這件事,虹一定知道了,是女兒告訴她的,她一定傷心了。再加上我後來為了急於賺錢,出了黃書,被捕判刑;虹怕影響女兒,終於和我分手了……如今女兒跟了虹,我是煢煢子立,形影相吊啊!”

牧牧道:“最近你又找到一條賺錢的邪道,給替考的槍手當中介人,你是壞事一個接著一個,我看,斃的過了。蓋張紙,也哭的過了。”

穗子道:“洪強,你找點正經事幹不行嗎?讓沙龍的朋友們介紹點門路。”

洪強喜形於色道:“幹脆我當沙龍辦公室主任兼出納,參加沙龍的會員每人每年都交會費,工薪階層每人一年300至500元,大款嘛,起點費5000元,多者不拒。”

牧牧道:“你看著,你又惦計黑沙龍朋友的錢,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洪強辯解道:“我這是從長遠考慮,更規範一點,再說也有財務監督呀。”

這一天,牧牧和穗子都是下午才到報社,牧牧很快寫出一篇稿件,題目是《“替考”槍手何時繳械?》

穗子看了稿件,覺得事例不少,也有說服力,但是分析不夠,特別是措施不完善。譬如說,對替考的槍手僅僅給予處發還不夠,對招聘替考槍手的人僅僅取消考試資格也不夠,應當重罰。

牧牧問:“罰多少錢呢?”

穗子狠狠地說:“一萬至五萬元。”

“罰那麼多?”牧牧瞪大了眼睛。

穗子氣呼呼地說:“因為槍手要收一萬至五萬元呢!”

《替考槍手,何時繳械?》這篇稿子比從《公款釣魚目擊記》一帆風順,總編輯痛快淋漓地簽發了。

第三天見報,頭版下半部,題目醒目,還配發了照片。

報社裏的同行都說,這是一篇好稿,因為它反映了一個從未反映過的新聞現象,問題抓得準,分析透徹,措施得力,材料充分。

上午的評報攔上很快有人寫出稿評,題目是:“替考”槍手繳械,兩位記者立功。

穗子看了,嘴裏比吃了柿子還甜。

牧牧聽了,蹲在衛生間裏大便,還哼著小曲。後來索性唱起了革命歌曲: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隔壁蹲坑的傳達室老頭嚷嚷道:“牧牧,你積點德,好不好?我便秘,屎都拉不出來了,你還發噪音。都走調了,比老鴰叫的還難聽!”

牧牧聽了,臉一紅,頓時沒了興致,手紙一揩,一拉水箱,趕緊溜出了衛生間。

見報的第二天,黃秋水給牧牧打來電話,對這篇報道大加讚賞,並說:“新聞包公,為民清命,嚴肅考場紀律。”

飛天給牧牧打電話說:“你們真是當今鍾馗,專打當今考場冒名鬼。”

老慶給牧牧打電話說:“應當把槍手的槍都給折斷了,那個中介人宋先生何許人也?真應該罰他個傾家蕩產!”

牧牧在電話裏聽了暗笑,思道:“這個宋先生就是洪強,已經離婚,也算是傾家吧。”

老慶又說:“這是一個好選題,多積累點素材,可以出一部書,書名就叫替考槍手現形記,肯定是暢銷書。稿費嘛,可以從優。千字二百,可以先付訂金50%。反正是公款,又不是家裏的私存。”

牧牧說:“要出書,我願意走版稅。”

老慶說:“版稅也可以,8%,兩萬冊至五萬冊,9%,五萬冊至10萬冊,10%,10萬冊以上12%。封麵是個當代鍾馗,手裏握著一把手槍,對著替考人、約考人、中介人開槍。”

牧牧說:“再批給發行商,製作一批圖書廣告畫,畫麵也是封麵的圖案,再加上一些酰目的副標題,槍手是誰?槍手,對準你的靶子!槍手,快舉手投降!”

老慶高興地說:“不過這事還得由雨亭定,他去山東了。”

牧牧問:“是不是出差了?”

老慶說:“沒有,請了兩周休假,跟一個叫雪庵的女演員行浪漫之旅去了,說是體驗一下鄉村的生活。”

牧牧說:“他是不是迷上了雪庵,那個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老慶說:“沒了夢苑之後,他有一陣就像斷了線的風箏。現在又在半空中抓到一隻降落傘。不過,我看,雪庵那個不行……”

“哪個?”牧牧問。

“那個。”

“到底是哪個?”牧牧大聲地問。

“唉,電話裏說不清楚,咱們騎驢看帳本——走著瞧!”

老慶擱下了電話。

牧牧聽到一陣盲音。

牧牧剛放好電話,雷霆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牧牧還以為是祝賀電話,靜耳恭聽讚美之詞。誰想雷霆的聲音氣壯如牛,近似咆哮。

“牧牧,你們是怎麼搞的?把我家裏的電話登報了,說我尋找槍手,找人替考,我都是大畫家了,80年代就在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了,我怎麼會找人替考呢?婀娜也不會找人替考,他在北京廣播學院已經領到文憑了。你是怎麼搞的?”

牧牧聽了,有點懵。他拿過報紙,仔細一看,在所舉的第一個事例中列出的電話,果然是雷霆家的電話。他找來電話本,找到雷霆的電話,仔細核對。一個數都不錯。

奇怪!

雷霆的聲音又響起來:“我的家已經來了不少搔擾電話。有的說,槍手,趕快繳械投降吧。我是公安局的。有的說,教育部就要來人收拾你們了!婀娜接到一個電話,對方一聽是女的,說,姑娘,我就是槍手佐羅,你要長槍還是短槍?婀娜氣得一宿也沒睡。牧牧,還有穗子,你們這是什麼采訪作風?我要告你們,要求你們賠償我精神損失費!”

電話掛上了。

牧牧呆若木雞,他和雷霆不熟,是通過雨亭介紹認識的。婀娜更不熟悉,她天真無邪,對人總是微笑,礙於跟雷霆的關係,她在沙龍聚會時,也不輕易跟別人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