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穗子興高彩烈地跑進來,叫道:“牧牧,我的手機都灌滿了,盡是祝賀電話,有新穎的,銀玲的,還有心蕊的……喲,你怎麼了?臉像一張白紙……”

牧牧把原委講了。

穗子聽了,一怔。

“不會呀,怎麼是雷霆家的電話呢?”她掏出手包裏的電話本,一對報紙,一點不差。

奇怪。

電話又響了。

是找牧牧的。

一個同事把電話交給牧牧,臉上帶有興災樂禍的神情。這個姓丁的同事有點小肚雞腸,喜愛落井下石,恨人有,欺人無。他和牧牧前幾天一起申報主任記者職稱,報社職稱評委會要在下個月討論。

牧牧的手有點顫,他接過了電話。

穗子瞥了那個同事一眼,說道:“牧牧,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頭。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沒事不找事,出事不怕事!又不是男子漢大豆腐!”

是雷霆家的小保姆水音打來的。

“是牧牧嗎?唉呀,你是怎麼搞的?我在那所高校研究生宿舍樓前貼的小廣告,是尋找一個家教,不是找替考的槍手。我正在中央民族大學音樂係上學,英語考試怕過不了關,想找個家庭教師輔導一下。我明明寫的是家教嘛!你是怎麼搞的,把人家的電話都登報了,弄得雷霆哥哥和婀娜姐姐也不安寧……”

牧牧聽到水音在電話裏嗚鳴哭開了。

牧牧慌忙打開抽屜,掏出在一些高校撕下來的小廣告,找到了水音貼的那一份。原來是牧牧夜訪這所高校時,由於燈暗天黑心慌,撕的慌張,把中間那幾個字撕沒了,這漿糊粘的也太重了,他合理想像成替考了。

穗子接過電話,勸水音道:“水音,你別著急,看有沒有補救措施?”

水音問:“能不能發一個更正呀?”

穗子說:“報社正經有5個月沒有發更正了。”

她想:“社長俞鷹前幾天在業務例會上還洋洋得意地說要力爭報社全年不發一個更正呢!如果在年底實現這一目標的話,全社每人獎勵二百元安全生產獎。”

穗子又說:“水音,你別哭,別著急。我們想辦法補救,我們也會說服雷霆的,都怪牧牧有點粗心,不過,這事我也有責任。一般槍手和雇手都留下的是BP機號,哪裏有留家裏電話的。再說我也沒有驗證那些撕來的小廣告。”

牧牧走過來,聽到穗子說這番話,心裏湧起一陣感動。這女人表麵上看起來浮豔,可是心地蠻好,有是非心,責任感。

下班時,報社的宣傳欄上就有人又貼了兩份稿評。一篇是“粗心大意,誤把家教當雇手”。另一篇是“槍手,你有多少橡皮子彈?”

牧牧看了,氣壞了。

穗子看了,一推牧牧,說:“走,甭理他們。知錯改錯就是好同誌。今晚,我請你吃比薩餅。”

穗子開車,拉著牧牧,來到東直門外意大利比薩餅餐廳。

牧牧的心情一直比較沉重,坐在座位上心神不定。

穗子要了兩紮啤酒,一盤沙拉,一個意大利風光的比薩餅,一個四季花香的比薩餅,一個中薯條。

穗子拿著服務員給的盤子,來到沙拉攤前,她望著那一碟碟沙拉的拌料,先揀了一些黃瓜芯擺放在盤子的四,然後盛了些胡蘿卜、土豆塊、生菜、香腸。她知道牧牧喜歡吃菠蘿,於是多盛了一些菠蘿片。然後澆上沙拉醬,興衝衝地回到座位。

牧牧不見了。

穗子四下尋找,終於在西北角發現了牧牧,牧牧正在跟一個窈窕的少婦攀談。那少婦的背影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她穿著一條米黃色帶花皺紋的長裙子,瀑布般黑油油的頭發噴灑向下,兩條裸露的胳膊玉石般展現在桌麵上。

穗子見了,心裏有些不悅。

牧牧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仿佛是他鄉遇故知,那個高興勁兒,讓穗子看到了心裏不是滋味。因為她很少見到牧牧這麼興奮過。一次是牧牧第一次到她家,和她第一次雲雨,見到過這種表情,另一次是他跟雪庵跳舞時也有過這種情景,那一次穗子在旁邊看了,她是觸電般的發抖,以後她再也按捺不住,悄悄地溜出了那所豪宅。

她有時也捫心自問。

她是不是愛上了牧牧?

因為愛情是自私的。

她對那個南方的小老頭,那個顯赫的人物,那個給她提供了那麼多優秀條件的人,也沒有這種感覺。

他盡管給了她許多愛撫,但是她從心裏覺得,她隻是他的一件玩具。一件小巧玲瓏的玩具。

牧牧正好也側過頭來,見到穗子,親切地叫道:“穗子,你瞧!”

那個美麗的少婦也轉過頭來。

原來是夢苑。

她白皙的臉蛋被風吹得有些紅潤,柔軟的頭發蓬蓬鬆鬆地飄起來。她睫毛深黛,陪襯著兩隻火辣辣明亮聰慧的大眼睛。微呈孤型的高鼻梁,蓓蕾般的紅唇,兩隻元寶型白嫩的耳垂;低垂的睫毛,隱約可見的藍色脈絡,特別是那圓圓的無法雕刻的乳房明顯地拱出來,在汗水的沐浴下閃閃發亮。她楚楚動人的模樣,就像冰天雪地裏忽然開出的一朵紅杏。

“夢苑!”穗子驚叫道。

夢苑朝她嫣然一笑。

“穗子!”她的聲音柔柔的,像音樂。

穗子在沙龍的聚會上見過幾次夢苑。那時夢苑正在北京一所大學讀書,她曾是雨亭的情人,夢苑與雨亭的浪漫故事恐怕幾天也說不完。夢苑一直生活在南國一個城市,她的丈夫平庸和市儈,使她喘不過氣來。尤其是婆婆專橫和壓抑,使她覺得自己仿佛是生活在一個活棺木裏。她和她的丈夫吳歡的婚姻屬父母包辦,不是她的自由選擇。夢苑的父親曾是這個城市的市長,後來因車禍去世。吳歡的父親是某局局長,可謂門當戶對。可是由於沒有愛情的基礎,這個小家庭從建立之日起就風雨飄搖。吳歡推說工作繁忙,社交頻繁,不願光顧這個家,有時深更半夜才回來,有時便說值班索性夜不歸宿。

夢苑從一個中學教師調到一家出版社當編輯,離家更近了,可是婆婆的刻薄無情,公公的呆板,就像兩座大山重壓著她,便這個生性活潑的美人空鎖家中。公公和婆婆在“文革”中就已學會一番整人的本領。為了進一步控製這個美麗的兒媳,在家裏的電話上竟然安了一個竊聽器,專門聽她與外界通話的內容。夢苑知道後更覺無聊,她把滿腹的怨憤埋在心底。她決心逃出這個家庭,她要做當代的娜拉。

機會終於來了,她終於考入北京這座著名學府,攻文學專業。她酷愛文學,喜歡雪菜、拜倫的詩歌,易卜生的戲劇,莫泊桑、契訶夫、川端康成的小說。特別是列夫·托爾斯泰的文學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她有時覺得自己就是安娜;深更半夜,她捧著這部名著,淚濕了枕頭。卡列寧的刻薄無情,專橫呆板,多麼像自己的丈夫吳歡,這個善於阿諛奉承,討好上司,一心想往上爬的家夥,怎麼能懂得妻子細膩入微的情感?人生有時真是太可怕了。她也不喜歡渥倫斯基,這個逢場作戲、虛榮心強、風流成性的軍官,最後安娜的命運如此悲慘,這個秀色可餐的漂亮女人,竟然命喪火車車輪之下,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天道不公啊!

夢苑在上外國文學課時,聽老師講,安娜果然有原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列夫·托爾斯泰不僅聆聽了這個生動的故事,而且還目睹了這個貴婦人命喪火車車輪之下的慘景。

就在這個時候,夢苑在圓明園廢墟結識了雨亭,他們一見鍾情,很快墮入情網。雨亭的學識、人品、英俊、幽默,都使她激動不已。她覺得緣份突來,受寵若驚。她在人生中很少有這種暴風雨般的噴瀉和傾吐了。她與雨亭恍若一人,一敘就是一日,不覺夕陽西下。紫竹院公園的瀟瀟竹影、天壇公園翁鬱的樹林,日壇公園的亭台秀閣,香山植物園的花傘叢中,都留下了他們的芳蹤倩影。

有一天傍晚,雨亭和夢苑在崇文門便宜坊烤鴨店吃完晚飯,走出來時已是黃昏時分。晚霞染紅了天際,東單公園的紅亭時隱時現。車輛川流不息,行人來去匆匆。正是下班高峰時間。兩個人走上過街天橋,未抵橋中,雨亭看到橋下人頭攢動,一片喧囂,仰頭向天,殘陽似血,周圍一片湛藍,不禁脫口而出:“魂斷藍橋……”

夢苑一聽,心有所悟,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緊緊擁抱雨亭,兩個人狂吻如雨……

兩個人恍入仙境,真真感到了人生的妙處。心有靈犀一點通。

人生有高潮,也有低潮;高潮孕育著低潮的到來,低潮孕育著高潮的到來。

八個月後,一是由於雨亭工作繁忙,忙於審閱和編輯一部書稿,沒有積極地與夢苑聯係,二是由於雨亭的家離夢苑的學校太遠,兩個人見麵要奔波數十裏路。這時候夢苑剛剛結束期中考試,時間寬裕。恰恰這時又發高燒,她又不願連累雨亭,沒有打電話告訴他。

夢苑一連病了幾日,女人在得病之中往往情感脆弱。夢苑病到最後連行走都比較困難。就在這時,一個比她小六歲的男同學石濤闖進了她的生活。這個浙江籍的男同學秉性善良,他聞訊後趕到夢苑的宿舍問寒問暖,為她打飯,買食物,收拾房間,甚至倒尿盆、洗衣服……夢苑在絕望當中目睹此情此景,深為感動,淌下了熱淚……

這個叫石濤的男同學一直暗戀著夢苑,他深深地喜歡夢苑的美麗,聰慧和豪爽,但因自己個頭小,相貌平平,歲數小,不敢直接追求這位驕傲的公主。因此,他隻好坐在教室裏把眼睛的餘光飄在夢苑身上。他喜歡聽她回答老師提問的朗朗聲音,看她與同學打招呼時彬彬有禮的神情。他注意著傳達室她的來信,注意來信的落款。在食堂吃飯時,他故意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喜歡聞她那甜甜的呼吸,觀察她細嚼慢咽的樣子。他更喜歡欣賞她的玲瓏的腳型,多美的腳型,深藏在白色的高跟皮涼鞋裏,秀挺、飄逸,一根根天藍色的青筋在微微顫抖,白細的腳弓,真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

石濤的家鄉在浙江溫州附近的一個喧囂潮濕的小鄉鎮,東臨波濤洶湧的大海,他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厚道的裁縫,母親幫助父親操持這個小小的裁縫店的活計。父母在40多歲時才有這麼一個獨子。石濤從小生性孤僻,沉默寡言,性格內向,不喜與人交流,父母含辛茹苦培養他讀完小學、中學;石濤不負父母心,在那一年高考中,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這所著名學府。上大學那一天,鎮上的人喜氣洋洋敲鑼打鼓,歡送他啟程。石濤坐著牛車,鄉親們前呼後擁,放著鞭炮,那些鞭屑花雨飄飄灑灑,鎮上許多小姑娘都淌出羨慕和驚喜的淚花。石濤的父母向兒子揚著白肚毛巾,那白肚毛巾,飄啊飄,在石濤的腦海裏飄了兩年多。

石濤悄悄地來照顧夢苑,班上的同學無人知曉,因為大家都各有各的心事,來去匆匆,無人理會。夢苑同宿舍的小紅因為母親病重,回東北探親,宿舍裏隻剩下夢苑一個人。

經過石濤的悉心照顧,夢苑的高燒漸退,病情好轉,臉上也有了風采。這天傍晚,石濤興衝衝撲進門,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他打開塑料袋,把幾個包裝盒放在桌上。

“夢苑,你猜,我給你買什麼了?”

“是烤鴨。”

夢苑已經聞到了濃烈的烤鴨的香味。

“是全聚德的烤鴨!”

石濤打開了包裝盒。

“嗬,還有熱氣呢!”

夢苑最喜歡吃北京的烤鴨。

夢苑揀起一塊又脆又嫩的鴨皮放進嘴裏。

“你怎麼去的全聚德?”

“打的去的,來回也就一個多鍾頭。”

“你看你,襯衫都濕透了,快脫下來,一會兒給你洗洗……”

石濤聽了,心頭一熱,趕忙說:“不,不用,你病剛好,再說,脫了我就光脊梁了。”

“沒事,汗捂著多難受。”

夢苑說著,眼睛尋覓著,從衣架上摘下自己的一件杏黃色短衫,說:“你先穿我這件。”

石濤看了,噗哧一樂,臉唰地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

夢苑像一尾魚,滑下床,在牆角拿過兩瓶啤酒,放在桌上,說道:“今晚咱們一人一瓶,高興!”

石濤在夢苑的幫助下,脫下了汗淋淋的白襯衫,當夢苑柔滑的手指觸到他身體的,他的心砰砰地跳著。

“你的後背怎麼有這麼多疤痕?”

夢苑輕輕地問。

“小時候讓海蚊子叮的。”

石濤悶悶地回答。

夢苑用毛巾輕輕揩幹了石濤背上的汗,然後幫助他穿上那件杏黃色短衫。

夢苑望著石濤,禁不住笑了。

夢苑從櫃裏摸出一隻大紅蠟燭,點燃了,放在桌上,然後拉掉燈繩;頓時,屋內洋溢著一種神秘浪漫的氣氛,壁上維納斯的油畫更顯得柔和,夢苑的各種照片,戴禮帽的,薄荷色的,都顯得更加嫵媚。

在這溫溫的燈暈的世界裏,在這光怪陸離的氛圍中,石濤有些恍惚。

音樂升騰起來了,是阿拉伯的那潺潺的流水聲,山的晚籟聲,寺院的鍾聲,暴風驟雨的狂嘯聲,大海的波濤聲,男人和女人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忽而驚濤拍岸,忽而消無聲息,這使他想起孩童時代跟著母親在海邊撿海蠣子。大潮落後,河灘上一片狼藉。五彩繽紛的貝殼,倉皇四逃的小海螃蟹,油黑發亮的海蠣子,通紅耀眼的海紅,裹在退潮後的泡沫裏,他光著黝黑的小腳丫,在海灘上跑著……母親拎著小桶在後麵呼喊,追逐……

兩瓶酒空了,四瓶酒空了,六瓶酒空了,酒瓶,空空蕩蕩。

蠟燭,顫顫悠悠。

兩個人爛醉如泥,癱在地上。

夢苑爬到石濤身上,把桃紅的滾燙的臉,貼到石濤的臉頰上。

石濤再也不能自持,緊緊地擁住夢苑。

“你真好,你就是我的丈夫……”

夢苑說完,淚如雨下。

石濤全身觸電般地發抖,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他打著顫兒著說:“我很醜……”

“但是,你很溫柔……”

夢苑微微地笑著,張開了紫色的芳唇,在他顫抖的唇上吻著……

海潮湧了上來,鋪天蓋地,狂嘯而來。海水澎湃著,整個天空形成了一個深灰色的大旋渦,巨大的海浪在天空下麵咆哮著,就像一個深淵,正在傾倒出它那永不涸竭的寒冷。浪頭翻著雪白的鬃毛。發出轟鳴的、鬆濤般的巨響,氣勢磅礴!快要粉碎的波浪,露出了黃綠色的平滑的浪腹,這浪濤滾滾,就似一匹匹強壯的白馬,在浩瀚的列隊中行進、奔騰,無情地踐踏……

石濤真正感到,這海潮淹沒了他……

男女之間的愛情,來得莫名其妙,走得無聲無息。沒有人能解釋,也沒有人企圖去解釋。既無承諾,也沒有保證。

大學畢業後,夢苑終於掙斷了沒有幸福婚姻的枷鎖,隨石濤回到浙江那個濤聲依舊的小鄉鎮,去開創一種新的生活。

穗子見到夢苑自然也很高興,她問夢苑有沒有跟雨亭聯係。夢苑告訴她,來北京後用手機與雨亭聯係,他不在北京,他在山東。事不湊巧,無緣相見。她說,她不會忘記這個老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