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強回來時,穗子舉著一個豬蹄都快睡著了。
牧牧催促道:“接著講,後來呢?”
洪強朝服務員喊道:“再來一瓶酸棗汁!”
“我也來一瓶”。穗子也叫起來。
牧牧道:“我還以為你已進入夢鄉了呢!”
穗子道:“我這是休息片刻,養精蓄銳!”
洪強沮喪地說:“後來,我失戀了……”
“莫名其妙,沒見過麵。”穗子昂起頭。
“電話姻,婚外戀,電話情。”牧牧一本正經地說。
“我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有時一覺睡到中午,電視也懶得看;看到電話就心酸,看到手機就發抖。又過了一個月,我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又一次戰戰兢兢地撥通了她的電話。這一次,她的態度非常平和,關心地問我的生活近況以及生意場上的興衰。我如實回答,最後她問:女人的容貌是那麼重要嗎?我回答,真善美,真誠、聰慧、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我想,她一定是一個醜姑娘,恐怕不是一般的醜陋,弄不好還有生理缺陷。”
“我敢保證,她一定不是漂亮女孩,要不就是瘦得像搓板,黑得像木炭,硬得像捧槌。胖得像小豬,壯得像小牛。”穗子說。
“我想,她個子一定很矮,不到一米六,因為她盡長心眼。”牧牧肯定地說。
“我決心去見她,我要送她一輛桑塔納轎車,做為見麵禮。那一天,我開著白色桑塔納轎車,一路北上,到了河北邯鄲地界,有一個叫黃梁的地方,我實在太累了,於是把車停在一邊,自己躲到樹叢裏睡著了。一覺醒來,喔,車沒了,再一找,車掉到山崗下邊去了。等我坐火車趕到北京,趕到東城,走進一個安靜的小四合院,我見到她,一下子愣了。想不到她長得如此漂亮,就像畫家白伯驊畫的仕女畫,那幅荷塘月色之中操槳徐行於荷花叢中的仕女。原來她曾獲北京選美十佳之一的桂冠。她畢業於北師大,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雙亡,姐姐與一個美國富翁結婚,在夏威夷定居。”
“可是為什麼她不願說容貌呢?”穗子問。
“她一定有過深刻的創傷!”牧牧說。
洪強點點頭,“牧牧說對了,孔小姐上大學時與一個男同學結下良緣,那個男同學一表人才,卻是風流公子,以至染上吸毒、嫖妓的惡習。孔小姐對他百般愛護,幾乎當成了珍藏的文物、字畫,可是仍然滿足不了對方的欲望。以後,孔小姐的男友竟然發展到攜妓同居;孔小姐傷心和憤怒之餘,轟走了那個風流倜儻的家夥。”
孔小姐對洪強說:“他是個美男子,論長相勝你十倍,但是卻是個草囊飯袋;割去這個毒瘤,自己也受到很大的傷害。女人對和她初次性經驗的男人揮灑不去。根本原因在於,女人在第一次被男人征服時,和男人之間就有心理上的隸屬關係,她始終難以脫開征服者的無形的掌握。畢竟我們是青梅竹馬,是中學和大學的同學,畢竟有過那麼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
洪強清楚地看到,孔麗在說這番話後,淌下了幾滴辛酸的眼淚。
以後,孔麗跟隨洪強到了深圳,辭去了那家雜誌的編輯工作,跟洪強當辦公室主任,以後又跟他去美國辦公司。
孔麗跟洪強在美國的三年間,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孔麗擔任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兼財務,晚上兩個人同居於一個漂亮的小公寓裏。每逢周未,洪強或開車和孔麗到風景區度假,或與孔麗雙雙出入於當地的沙龍聚會。美國人的沙龍聚會非常簡單,一堆酒瓶,每個人拿著一個高腳杯,自由地交談。跳舞也十分文雅,男女間保持一種距離,或許距離能產生美。不像中國內地的某些家庭舞會,跳舞時男人往往把女人摟得透不過氣來。洪強開玩笑地說,就像牧牧跳舞時,先把胳脯一鎖女孩脖頸,然後不免有一些小動作。
牧牧聽了,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西紅柿,他說:“洪哥,你這個人就喜歡誇張,能把雞蛋說成駝鳥蛋,把針說成是棒槌。”
穗子見牧牧認真,也說:“牧牧是憐香惜玉的人,哪裏舍得用那兒大的力氣,洪強,你快接著說。”
洪強人絮絮不休地說下去……
孔麗喜歡大自然,喜歡民俗;她喜歡洪強開車兜風。在洛杉磯,華人較多,他們結交了不少朋友。可是孔麗不喜歡西餐,她覺得西餐太簡單,拿幾片生菜葉,一個西紅柿切成圓片,一潑調料,就是一個菜;牛排也太簡單,她喜歡吃洪強熬的玉米麵粥,吃家鄉的八寶菜,特別是北京六必居的醬菜。這年頭,有錢什麼都能買到,唐人街就有玉米麵,也有八寶菜,還有洪強最喜歡吃的刀削麵。每次洪強開車逛唐人街,都拎回一小口袋金燦燦黃瑟瑟的玉米麵。孔麗一見這玉米麵就激動,甚至流淚。
“這是黃土地上的果實啊!”她激動又興奮,恨不得把腦袋紮進玉米堆裏。
洪強熬玉米麵粥有一套程序,這是他在陝北插隊時學會的看家本領。玉米粥熬得恰到好處,又稠又粘,香噴噴的,一屋子都彌漫著玉米麵的香氣。
吃飯時,孔麗小心翼翼地打開醬菜瓶,用象牙筷小心地夾出幾片醬菜,有花生仁、杏仁、五星形狀的醬菜、醬黃瓜。孔麗端起粥碗,滋滋有味地喝著,目光朦朧,遐思縷縷……
洪強喜歡看她這副神態,他想:她哪裏是懷戀八寶菜、玉米粥、她想家了。
可是哪個遊子不想家呢?
洪強在中國內地做生意,屢屢得手,可是來美國後,在生意上一直晦氣。不僅沒有賺到錢,反而貼進去不少錢。他非常氣惱。他想,經科學鑒定,世界人類智高排列,猶太人為一,德國人為二,中國人為三。中國曆史上湧現那麼多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科學家、軍事家、名家如雲,學者似鬥,政治家諸如管仲、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朱元璋、康熙……更有那成吉思汗,南征北戰,力戰東歐諸國,一把火燒了莫斯科,幾乎統一全世界。思想家諸如孔子、孟子、老子、莊子、朱子、墨子……一個個如滿天星鬥,儒家思想統治了中國幾千年,就是一個小小的雷鋒,美國西點軍校也不得不頂禮膜拜。文學家諸如屈原、李白、杜甫、關漢卿、曹雪芹……一個個都夠拿諾貝爾文學獎的;隻怕諾貝爾基金會沒那麼多錢授獎。李白要是能活到今天,美國總統克林頓也得乖乖地給他脫靴子。關漢卿一部(竇娥冤),能哭死俄羅斯的普京,不比莎士比亞遜色。科學家諸如張衡、祖衝之、華升、沈括……也是頂呱呱。中國的四大發明,造紙、印刷術、火藥、指南針。如果沒有中國人發明造紙,哪裏有如今‘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如果沒有中國人發明火藥,哪見有今天的原子彈,氫彈?
每逢洪強的洋洋萬言到這裏時,孔麗就刺他一下:“你還說火藥呢!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卻用來做鞭炮,過年圖個吉祥;西方人把火藥抓到手,造槍造大炮,轟開了多少國家的國門。中國人發明了指南針,有人用於賭博,西方人把指南針用於船海,去擴充更大的領域。”
洪強默不作聲了。
許久,他才喝了一杯咖啡,喃喃地說:“這大概就是中國人的悲衷。我倒不讚成中國人造槍炮侵略別的國家,可是可以用它來保衛國家啊!”
洪強眼睛轉了幾轉,說道:“我想起來了,美國是個雜交國家,雜交人聰明啊!地域越遠的人,血緣越遠的人,生兒育女,又漂亮又聰明。”
孔麗笑道:“你可找到源頭了。”
這天晚上,孔麗的興致特別好,她依偎在洪強懷裏,羞澀地說:“我們要個小寶寶吧!”
洪強一聽,唬了一跑,急忙問道:“怎麼?有了?”
孔麗俏皮地一推他,說:“去你的,沒征得你的同意,我敢要嗎?”
洪強吻了她的臂膀,“如果有了,這是重婚罪。”
孔麗的眼睛動了幾動,幾顆晶瑩的淚珠滾了下來。她把頭埋在枕頭裏,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洪強一時不知所措,他愛憐地望著她。看著她雪白的弧線一起一伏,就像一隻白鳥有節奏地起伏著。
洪強沒有勇氣離婚。
洪強的妻子也是北京插隊知青。他們一起到陝北高原插隊。他的妻子虹是一個工人的女兒。他和虹是同班同學,洪強出身貧農,虹出身工人,都是“紅五類”,他們一起參加了紅衛兵,同一天戴上了紅袖章。虹特意借了一套洗得褪了色的軍裝穿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洪強卻不以為然。他就是覺得戴上紅袖章,左鄰右舍對他另眼相待了。特別是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鄰居,平時不怎麼理他,如今對他點頭哈腰的。
“強哥回來了”,東屋的一個老頭,據說是個逃亡地主,以前見他總是翻白眼,如今見他恭恭敬敬的。
“強子回來了”。西屋一個大嬸,據說解放前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臨解放時逃到台灣去了,撇下了她們母女倆。那小女孩長得挺水靈,跟花骨朵似的。
“強子,這幾天革命太忙了,衣服都沒時間洗,快把髒衣服脫下來,讓我女兒洗一洗。”
洪強遲疑了一會兒。
虹正好與他同行,見到這般情景,瞪他一眼,說“不要中了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要自覺抵製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襲!”
洪強退了幾步。
那母女倆進屋去了。
洪強剛進家門,虹就說:“把衣服脫下來,我來給你洗。同誌,要立場堅定,樹欲靜而風不止,牛鬼蛇神還會卷土重來。”
洪強憨笑著說:“咱們是一個戰壕的。”
虹爽快地說:“當然,不是自家人,不進自家門。”
班上有一個出身富農的男同學,這小子不知是精神壓力太大太緊張的緣故,還是什麼原因,在一次“天天讀”之後,一個人唱起了歌:
“毛主席的光輝像太陽,照得腚溝裏頭熱呼呼……”唱完自覺失言,雙膝跪地,叩頭不止。
“好你個狗崽子,竟敢惡毒攻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虹一個箭步上前,掄起了皮帶。
幾個紅衛兵也掄起皮帶,皮帶聲“劈啪”響成一片。
“唉喲,饒了我吧!”那個同學雙手捂頭,直往桌下鑽。
幸虧學校的革委會主任聞訊趕來,帶走了那個同學,此時他已遍體鱗傷。
後來這個同學在八十年代飄揚過海到了美國,接管了他叔叔的大批遺產,成為億萬富翁,是洪強他們班最富有者。
“你剛才怎麼不上手?”虹問洪強。
“有那麼多人呢。”
洪強吱嚅著說。
“階級立場有問題!”
虹瞪了他一眼,揚長而去。
洪強望著她那帶血的皮帶,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這天晚上,虹約洪強在故宮筒子河邊見麵。
“你階級立場不堅定的根源找到了。”
虹冷冷地說。
“怎麼?”
洪強怔怔地望著她。
“有人翻了你的檔案,你的家庭出身不是貧農,是貧民,是城市貧民。”
虹的聲音像洪鍾,震耳欲聾。
“你欺騙組織,欺騙黨!”
“貧農跟貧民差不多。”
洪強小聲地辯解。
“什麼差不多?一個是無產階級,一個是流氓無產者。”
虹激動地說。
“貧農是半無產階級。”
“學校紅衛兵委員會決定取消你的紅衛兵資格。”
虹的胸脯一顫一顫的。
“那咱們就不是一個戰壕裏的了?”
洪強摘下了紅衛兵袖章。
“可是我喜歡你……”
虹扭過臉去,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洪強攤開雙手說:“我家幾輩子都窮,爸爸是車夫,就是‘駱駝祥子’,媽媽是一個妓女。姥爺得了重病,欠了地主一屁股債,媽媽為了還債,被人家賣到北京的妓院。有一次,爸爸出車,正趕上媽媽坐他的車;路上遇到兩個美國鬼子,那兩個美國鬼子喝得爛醉,他們攔住了爸爸的洋車,當眾調戲媽媽,要當眾侮辱媽媽。爸爸衝上前,把那兩個美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爸爸媽媽就這樣認識了,以後他們躲到鄉下親戚家裏,直到北平解放……”
虹依偎著洪強,喃喃地說:“還真有故事。”
虹輕輕彈去洪強衣服上的灰塵,說:“事到如今,怎麼辦呢?現在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毛主席他老人家說,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咱們一起上山下鄉吧?”
洪強問:“你爸爸同意嗎?”
虹回答:“我爸爸說,咱工人階級最聽黨的話,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毛主席他老人家讓你們下鄉,你們就下鄉,打起背包就出發。叫你們上刀山下火海,你們就不能閉眼。”
“可是到那兒去呢?”
“延安,革命聖地。”
虹望著波水鱗鱗的護城河。
紫禁城角樓像一個巨大的怪物,倒映在河裏,像一個虛幻的夢……
洪強和虹像無數有誌青年一樣,來到了陝北高原。
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視野的是黃綠交錯的一條大氈子。黃的是土,末開墾的荒地。幾十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造就的產物。
山,多數是禿頂的,層層的梯田將禿頂裝扮成稀稀落落的癩頭。特別是那些頭頂紅櫻的高梁,就像受檢閱的士兵,整整齊齊,排成一個個隊列。
這時,忽然從山脊生出幾支牛角,緊接著幾隻牛出現了,背著犁的人們也出現了,他們姍姍而下,在藍的天、黑的山、銀色的月光、黃色的地的背景下,成就了一幅幅剪影。這幾位晚歸的農人,把他們粗樸的歌聲,留在了黃土高坡。
虹緊靠著洪強,從車窗裏欣賞周圍的風景。
公路兩旁的山嶺,還籠罩著初秋的薄霧,灰蒙蒙、濕漉漉的。餘陽把裸露出來的山崖,染成赤色。汽車沿著公路,繞著山回旋;有時又循一麵環山,一麵下臨大河的公路疾馳。一會兒,河水不見了,公路開始向上盤旋,繞過一座山頭,又是一個山坳,接著前麵就出現了懸崖峭壁。汽車吃力地爬過最高點,然後繞過一座山頭,開始輕輕地向下滑行,飛速地繞山旋轉,下臨山底。
前麵出現一個村莊,炊煙嫋嫋升騰。
“啊,貧下中農!”
虹激動地大叫,直起身子。
洪強向前望去,窗外閃過戴著羊、“吧噠吧噠”吸著煙袋的陝北老漢,呆呆地憨憨地笑著的鄉下小姑娘,滿臉樹皮色的大娘……
革命聖地喲,你們優秀的兒女來了!
洪強露出了笑容。
虹激動得全身顫抖,喉頭噎住了,潮潮的,張大了嘴巴,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時間過得真快,陝北高原的雪,白白的,皎皎的,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飄了三年,洪強雖和虹也在高原上落戶三年。從北京城裏的大雜院小胡同搬到高原的窯洞,從木板床到土炕,從吃烤白薯到啃老玉米,城裏的姑娘變成了村姑,胡同裏小夥兒變成了陝北娃。
虹心靈手巧,再加上她對貧下中農深厚的感情,她學農活兒很快,刨地、撒苗、除草、收割、喂豬、放羊,樣樣都行,還跟大娘大嬸們學會了剪窗紙,一張紅紙,一把剪刀,三下兩下,就變成一對花聯。三年下來,她在臉上留下了紫紅的印記,這是高原的風吹的,日曬的。再有就是兩手長滿了厚厚的黃黃的繭子,糙得能紮人。使虹感到不方便的就是洗澡困難,高原多年缺水,挑水要到幾裏外的地方,虹在城裏時每天洗一個澡,冬天也不例外。每天都要洗衣服,一天不洗,身上就癢癢。在這高原上的小鄉村,一個禮拜下來洗一次就不錯了。河溝裏幹涸見底,堆滿了鵝卵石。再就是沒有電,就靠點油燈,天一擦黑,黑漆漆的,什麼也幹不了,虹愛讀書,這樣一來難以滿足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