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雨亭的心頭一震,他思忖:這位女作家在美國寂寞孤獨已逝多年,然而她對人生的感悟,展現的警示卻永存於世,像一盞智慧的明燈照耀著人類茫茫的長空。這就是文學的力量,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作為。

雨亭又翻了翻《世紀論語》、《梅花黨》、《活著》、《無知者無畏》等書籍。雨亭見那年輕女子正在翻閱有關西藏、藏傳佛教、密宗的書籍。驀地,她覺得這背影非常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就是那溫軟的芬芳之氣也在哪裏領略過,甜甜的,彌漫在空氣裏。

那年輕女子轉過身來……

“是你?……”她驚得睜大了眼睛。留海微微顫動著,兩隻杏核眼閃爍著神采。

神采飛揚。

雨亭也怔住了,原來她就是幾年前在海南島海角天涯邂逅的那個叫雪庵的演員,那個如同夢幻般的女子。

天涯何處無芳草。

“雪庵!”他驚叫道。

“有緣千裏來相會。”雪庵莞爾一笑,兩隻笑渦溢滿了喜悅。

“雨亭,雨中之亭!”

“雪庵,雪中之庵!”

“走,到我家去,喝喝我泡的茶”雪庵拉雨亭進入了她開的富康轎車。

雪庵駕車時精神集中,穿過車流,來到亞運村附近的一幢新樓前。

雪庵帶雨亭進入電梯,電梯直線上升。

“好像是在雲裏。”雨亭笑道。

“是在鋼鐵閣樓裏。”雪庵望著壁上的廣告畫微笑。

雪庵的家簡直就是一個藝術的小殿堂,很有羅曼諦克的味道。客廳扮成小木屋,一副講究的茶具擺於木桌之上。壁上擺著高低不平形態各異的瓷器、銅器、砂器、木器;一支長長的毛瑟槍,一柄出鞘的藏刀。木案上四個飾有韓國春宮畫的鼻煙壺引起了雨亭的注意。

雪庵已換了一身有印象派圖案的睡袍從內室走了出來,她見雨亭那副聚精會神的樣子,饑笑道:“大才子,有點浮想聯翩了吧。”

雨亭笑笑,目光又轉到一人多高的樹樁觀音像,這尊觀音形態逼真,她手持玉瓶,儀態萬方,栩栩如生。

“這是我從普陀山請來,開過光的。”雪庵露出一副虔誠的模樣。

“你信佛教?”

雪庵點點頭,“我每年都要到普陀山拜佛,在那海天佛國中,梵樂悠揚,草木蒼翠,木魚聲聲,我很陶醉……”

雪庵甜甜地笑著,打開茶具,開始泡茶。一股濃濃的茶香彌漫開來。

“這是大紅泡茶,喝後洗滌靈魂。”她笑的時候神采飛揚,兩隻笑渦更深了。

她赤著雪白的小腳丫來到CD機前,挑選了一個CD盤,輕輕地放了進去。

是約翰·斯特勞斯的樂曲。

樂曲給這間小木屋注入歡樂的旋律,一顆顆音符敲著雪白的牆壁,輕輕地彈了回來,融化成輕柔的旋轉音波。

雨亭注意到在一個木櫥裏有一個佛頭骨像。

雪庵見他對佛頭產生了興趣,從木架上下來,打開木櫥,拿出那個佛頭,佛頭仿佛是一個大核桃,由兩個半核組成。雪庵打開,一半是菩薩像,另一個是雙喜佛。

“這個設計的很有意味。”

雨亭看到木櫥內還擺著各種瓷像、銅像、木雕、彩雕、樹雕、有醉酒的李白、打鬼的鍾馗、一葦渡江的達摩、刮骨療毒的關羽、春江花月夜的琵琶女、醉蕉的懷素……

“你這裏真成了名流的大千世界。”雨亭歎道。

兩側一間屋內擺滿了雪庵的劇照,有婷婷玉立的女大學生、楚楚動人的傣族姑娘、手彈琵琶的古典佳人、秀色可餐的日本藝妓、威風凜凜的女八路……

“你演過多少部影視作品?”雨亭環視一下牆壁上的劇照,坐到木雕椅上。

“有30多部吧,實在是演煩了,演倦了。我最欣賞的還是這一幅照片……”雪庵指著木桌上一個立像框;滿天金黃色的秋色,落葉瀟瀟,流星溢利之中,雪庵坐在金黃色的落葉從中,烏黑的頭發飄散著,一雙赤腳伸入落葉和泥土之中,兩隻湛黑湛黑的大眼睛凝視著大地,仿佛在諦聽著什麼……

“我喜愛大自然,喜歡樹木、樹葉、大地、泥土……我喜歡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看那飄瀟的落葉,聽那絲絲的雨聲,聞那淳厚的泥土香氣……有時候我聽到這雨聲風聲,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覺得我的整個生命是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我常常把赤裸的雙腳伸進濕潤的泥土裏,感覺到一種生命的根深深地紮入大地的感覺……”

雨亭聽著聽著,不禁心旌蕩漾,一字一句地細細咀嚼著內涵,他被眼前這個不同尋常的女子的奇思妙想震撼了。

他的心在顫抖。

雪庵的雙眼“撲簌簌”流下兩串晶瑩的淚珠,閃爍著亮光。

“你是一個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也不把你當外人,我甚至願意在夜深人靜時,跑入大森林,在濕漉漉的草叢中小解,聽那淅淅瀝瀝的水聲滲入清新的泥土之中……這時候,我真正感覺到我的生命屬於廣袤的大地,屬於無邊無際的大自然……”

雪庵的雙頰又流下兩串滾燙的淚珠……

“你的老公呢?”

“他是個好人,也是個演員,他的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雪庵說這段話時,眼神裏洋溢著坦率和直摯。

“我總覺得生活裏缺少點什麼……”雪庵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缺少點什麼呢?雨亭靜靜地想。

兩個人回到茶桌前。

雪庵說:“還是說說文化吧。”

雨亭說:“中國作家首先是在精神上要強大起來,作家是人民的兒子;作家在情感如何地熱愛人民,如何地傾心於人民。作家們必須葆有這樣一份理性:人民隻有在作為批判對象和悲憫對象時,才能構成有利於作家成長和文學發展的精神資源。而且我們所應批判的對象不僅是作為統治階級的趙太爺、魯四老爺、丁舉人、假洋鬼子等,也必須包括真正的底層人物阿Q、祥林嫂等人。魯迅之所以在中國作家中獨具偉大並為文學的發展和民族的覺悟做出了傑出貢獻,決不是因為他對人民的奉承,而是因為他對人民的飽浸痛苦和血淚的悲憫和批判。”

“魯迅的深刻也就在這裏。”雪庵讚同地點點,說下去:“一個痛苦的生命被封存在所羅門的瓶子裏經受了過於漫長的黑暗、壓抑、窒悶、淩辱、期待、落空、自棄,一旦衝出瓶蓋,獲得新的境遇,難免表現出陰暗、冷酷、仇恨、凶殘,嗜血成性的麵目和暈眩、恐懼、虛無主義、強權主義、流氓邏輯等精神特征,以及孤傲、多疑、猜忌、卑怯、拒絕寬容、不屑談判、逃避對話與合作、先下手為強等心理傾向。這是一個痛苦而又醜陋的生命,一個可憐而又可惡的生命。文學的對象是生命,作家在解讀民族苦難和創作文學作品時,當然應該密切關注生命深處的律動。”

雨亭說:“盡管多年來人們一直呼喚大作家大作品的橫空出世,可是一次又一次地使人失望。當作家們從體製的羅網中抽出身來,我們對文學及作家的精神品格和藝術天才的要求就會強烈起來。一些人將產生不了文學名著的原因歸結為外部環境的壓力,我認為是一種說詞。俄羅斯文學的許多名著都是在壓力和迫害下創造出來的,普希金、萊蒙托夫、契訶夫、車爾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相反地,我們有一些作家避居國外,哪裏有什麼壓力?可是也沒有產生出文學名著。”

雪庵呷了一口茶,“對人與人性的具有神聖意味的尊重和捍衛是俄羅斯文學獨具光輝的精神特征。人性是俄羅斯思想的最高表現。正是這種精神資源賦予了俄羅斯文學一種偉大、深沉、悲憫、神經質的獨特氣質。”

“中國文化出身於吏治文化,而這種文化從誕生之日起就是宮廷權力的工具和奴婢,中國文化的這種出身賦予它一種永遠無可擺脫的卑微、庸俗的氣質和見君待君的心理傾向。影響最大的儒道法三家都有明顯的君主本位主義色彩。孔子要君王施行仁政,其邏輯依據是如此才能得到天下的愛戴和歸順。老子要求君王無為而治,其依據是因此可以使江山永固。法家是赤裸裸地統民馭臣之說。這些學說始終脫不去權議策論的影子,這三家學說的構成的精神結構和思想傳統使得後世文化和文化人一直在以勢力為本的君王權威下抬不起頭來。如屈原一類文人都是為權力體製的接納而精神崩潰。而對這樣的文化傳統和精神資源,中國文學要想出現充滿個性光輝的文學名著,有些困難。”

雪庵緩緩說道:“江山不幸詩人幸,這句話也許有一定道理。”

“有人說,知識分子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階級,這個階級的人們整個地迷戀於理想,並準備為了這個理想去坐牢、服苦役以至被處死。”

雪庵意味深長地說:“當個人以其大光輝、大蔑視、大悲憫、大膽者屹立於世時,真正偉大的文學才能誕生,因為真正偉大的文學必須以這樣偉大的個人作為支柱才能站立起來!”

雨亭笑著說:“我們此次相聚談論文學,也可算是一次文化沙龍的聚會了。”

雪庵認真地說:“這當然算是文化沙龍聚會。”

雨亭拿起小茶壺給雪庵斟滿茶水,悠悠地說:“五四時代,中國文人和傳統產生了曆史性的疏離,但是這種疏離卻沒有產生真正獨立的現代意義上的新知識分子,反而形成一種半生不熟的東西。瞿秋白在《多餘的話》中說,中國文人是中國中世紀的遺產,一份很壞的遺產。文人有許多沒有自信力,頹廢,脆弱,見解容易動搖,總希望有一個依靠。因此,優柔寡斷。隨波逐流,是這種文人必然的性格。怯懦是中國現代文人致命的性格特征,而戲子則是他們最本質的身份標識。如果說毛澤東是20世紀對知識份子看得最透徹的偉人,那麼瞿秋白則是20世紀知識分子自我分析最深刻的大無畏的勇者。”

雪庵說:“一些聰明的知識分子說,他不是當代英雄,而是路碑一樣的落伍者。甘願居於卑微,並不求做人上人,不怕下跪,不用去費力傾軋排擠,也不用在各種場合察言觀色,變化臉孔,裝模作樣,可以保留天真,順其自然。潛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雨亭說:一個人的精神高度和生活質量,並不一定與生活際遇的坎坷程度成正比;如果這種人生際遇不能化為一種深刻的精神體驗,那並不值得特別去驕傲。隨著個人命運的改善,我們很快又會回複到那種自以為能洞察一切、把握一切的心緒中去。雪庵,有一首歌的歌詞這樣寫道: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

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你問我看見了什麼

我說我看到了幸福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你問我還要去何方

我說我要上你的路

看不見你也看不見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問我在想什麼

我說我要你做主

我感覺你不是鐵

卻像鐵一樣強和烈

我感覺你身上有血

因為你的手熱乎乎

我感覺這不是荒野

卻看不見這土地已經幹裂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

可你用吻將我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為我的身體已經平枯

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

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雪庵被這首歌的情緒感染著,用雙手托著粉紅色的下巴,靜靜地沉思著,一忽兒,她找來一支粗大的紅蠟燭,點燃了,放在茶桌上,接著迅速滅了台燈。

金黃色的火苗跳躍著,閃動著,巨大的投影映射在石牆上,空氣裏流動著淡淡的燭香,溫溫的,熱熱的。

雪庵一雙明眸注視著聚亮點,輕輕地吟起一首詩: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為找到表達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

萬歲!我隻他媽喊了一聲

胡子就長出來

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

雪庵清淚淌落,撲簌簌的,印嵌在潔白的茶具上。

雨亭感慨地說:“所有的詩,都沾滿了灰塵,最偉大的隻有酒,酒帶給人歡樂,詩歌卻使我們痛苦!有酒嗎?”

雪庵指了指靠近廚房的一間屋子,雨亭走了進去,原來是雪庵的臥房,迎麵壁上是雪庵巨大的裸像,與飄瀟的紅葉,蔚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碧綠的草地融為一體;雪庵臥於大地之上,憧憬著樹木、天空、整個是一麵牆的攝影作品。

雨亭驚呆了。

寬大的雙人床上有兩床被褥,鬆散著,一床被上堆著一隻碩大的鬆軟枕頭。地上是綠葉狀的地毯。屋角有一酒櫃,櫃內各類酒琳琅滿目。

雨亭取出一瓶威士忌酒,走出臥房,把酒瓶放到茶桌上,又找來兩隻高腳杯,打開酒瓶把兩隻酒杯斟滿。雨亭見櫃上有個大果盤,盤內放著蘆柑、蘋果、獼猴桃、草莓等水果,他拿過兩個蘆柑。

“再拿幾顆草莓來,我最喜歡草莓。”雪庵說。

雨亭又拿過幾隻紅透了的草莓,放到雪庵麵前。

“你走進我的臥房,我都沒有秘密了。”雪庵淒楚地笑著,掠了掠頭發。

“我還沒有走進你的心房。”雨亭說。

“你永遠也進不來……”雪庵說這句話時,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但隻一閃就逝去了。

雨亭笑著說:“這不會是佛門吧?”

“說不定……”雪庵“噗哧”一聲,露出幾顆石榴蕊般的牙。

“那我就當和尚,僧推月下門。”

“和尚是不準隨便進尼姑庵的。”雪庵又笑了,笑聲像係在駱駝上的風鈴聲。

電話鈴聲響了。

風鈴聲息了。

雪庵噓住了雨亭。

“鈴,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