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向牧牧講起她悲壯的初戀。
“在少女多夢的時節,我曾經數次在夢中憧憬過我的白馬王子,我盼望著把我的初夜權和我的愛,一起做為人生最珍貴的禮物獻給他。可是由於他的出現,這對於我卻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
穗子的目光落在壁上的風景攝影畫上,這是一個一望無際的草坪,翠綠,平坦,遠處有一條小路,蜿蜒不平。
“雲,是在我孤身一人闖蕩京城時進入我的生活的。那時我在一家廣告公司打工,他是我們公司的客座撰稿人。一個春雨霏霏的下午,我冒雨前行,忽然頭上出現一把傘,抬頭看見雲的神采,我接受了他到賓館飲茶的邀請。在慢慢品茶時,我知道我們都是四川老鄉。分手時,他對我說,‘叫我哥吧,我會照顧你的。’一個星期天,他開車接我到康西草原玩。那一天,我們像兩匹馬在草原上奔騰,一個溫暖的草坡,是我們聚餐的好地方;一瓶北京老白幹,兩隻羊腿,我們喝得爛醉。藍藍的天空,白雲飄,白雲下麵馬兒跑,我們這兩匹馬竟委縮在一起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當紅日跳躍在草原邊際之時,我們徹頭徹底地展示風景,我覺得我實實在在做了女人。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在重慶有老婆,還有一個四歲的女娃。我感到惶惑,我的一生就這樣偷偷摸摸的進行嗎?他看出了我的心裏,吻著我說,性是愛的升華,他的妻子就像是一堆灰燼的廢墟,而我就是這草坡上的處女地,他才是真正的墾荒者……”
“還挺有詩的味道。”牧牧幽幽地說。
“好詩還在後麵呢。半年後,我發現與他會麵,他不願意再多談什麼,就像掰玉米捧一樣急於得到我的身體。如果碰到我來事了,他會找個借口匆匆而去。我的心徹底涼了,我這時才意識到,原來維係我們之間關係的隻是性。我開始對這種關係感到厭倦。終於有一天,我對他說,這本書翻完了,你走吧。他真的一聲不響地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牧牧,這就是我的初戀啊!……”
牧牧真想不到這個歡樂成性的穗子的情愛史上,還有這麼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
“人們往往還沒有真正領略到情的真摯悠遠時,就已經邁入了性的雷區,尤其是當它披灑著浪漫的光環使你目眩時,這大概就是人性的誤區吧。”穗子悠悠地說完,站了起來,說道:“走,牧牧,不說這個了,今天下午咱們去暗訪花港垂釣園,聽說那裏公款垂釣問題嚴重,咱們來個暗訪,爭取弄一篇好新聞。”
牧牧一聽,眼睛一亮:“聽說那裏還有陪釣小姐,你這點子不錯。今年咱們這是第三次合作采訪了。”
花港垂釣園在北京西郊,穗子開車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隻見在密密匝匝起伏不平的一座座鄉間別墅前,有一寬大的露天垂釣園,兩側整齊地豎著花傘。由於是冬天,剛下過雪,無人垂釣。室內垂釣園前的草坪上停著幾十輛車,有奧迪、豐田、富康、桑塔納、別克等轎車,也有麵包車、切諾基等車。
“你看,奧迪,大多是公車,還有部隊車牌的車,牧牧,快用照像機拍下來。”穗子將車速放慢,在車群之中緩緩穿行。牧牧把車玻璃搖下半扇,用照像機拍下一輛輛車的車牌。
穗子把車停好,兩個人暗藏了微型錄音機,走下轎車,徑直走入大廳。
廳的北麵是服務台,幾個服務小姐正在招呼釣客,壁上是注意事項和魚的價格。牧牧用心記住那些魚的價格,羅非魚,12元一斤,紅鱒魚,15元一斤,鯽魚,8元一斤,鯉魚,6元一斤,草魚,7元一斤……
廳堂的南側,服務員正在給釣客開票,一堆堆活魚在網中蹦跳。
穗子買了門票,帶著牧牧到裏麵一間屋內租釣竿,然後來到垂釣大廳,隻見有十多個大魚池,池畔密密匝匝坐著釣客,有的聚精會神垂釣,有的甩著魚竿,也有的收竿取魚。穗子粗算一下,足有幾百人。
牧牧小聲問穗子:“你怎麼知道哪些是用公款,哪些是用私款?”
穗子神秘地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每個魚池旁都有兩個服務人員和一個保安人員。每個魚池旁邊都掛有一個木牌,標明是哪個魚種。
牧牧感到奇怪,這些釣客如此輕易地就釣到魚,真是奇跡。
穗子拉他到羅非魚池邊,找了兩個座位坐下。兩個人釣魚都是高手,各就各位,一忽兒就釣了七八條。
牧牧埋怨說:“今天我兜裏可沒帶那麼多錢,羅非魚,12塊錢一斤,一條有一斤多,七八條就100多塊錢了,再釣個個把鍾頭,還不上千塊錢?”
穗子埋怨道:“小氣鬼,又不花你的錢,回去報銷唄。先把魚鉤埋在水裏。”
牧牧笑道:“我釣著魚可不敢扔回去,一條魚罰款100元,你看那保安正盯著我呢!”
“那是你心理作用。”穗子一甩竿,一條水淋淋的羅非魚拋了起來,這條魚足有2斤重。穗子把魚鉤取出來,把魚放進網內,然後放了魚餌。
穗子把魚竿置於一旁,站起身,走到一個女服務員麵前。
“小姐,這池裏的魚滿多的。”
“可不是,一個池放養足有一萬多斤,也不喂,魚都餓昏了。”
“你們老板真有高招。”
“老板是廣東人,會做生意。”
“釣魚的人都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都有,有大款,也有國家機關、國營公司的人,雙休日來的人最多,都滿了。”
“我們是機關的,能開發票嗎?”穗子壓低了聲音,右手伸進褲兜裏的錄音機,把話筒露了出來。
女服務員小心地瞧瞧左右,說:“可以開食品費、餐費,這兒用公款釣魚的不少哩。”
“這兒有陪釣的小姐嗎?”
“有,陪釣一小時50元,一水兒的揚州小姐。還可以陪吃、陪喝……”
“有妞兒嗎?”穗子更壓低了聲音。
女服務員點點頭。“後麵有別墅,可以住。”
“多少錢?”
“議價,要是雛兒,貴一點。”
穗子又問:“我怎麼看不到陪釣的小姐呀?”
“有單間,豪華垂釣間,要陪釣小姐的人一般都租單間垂釣。”
穗子初戰告捷,得意洋洋地回到牧牧身邊。
“有收獲嗎?”牧牧問。
“當然有。”穗子得意洋洋地說。
“魚上鉤了。”牧牧一挑竿,一隻大羅非魚甩到岸上。
“嗬,好大!”穗子驚喜地說著,放好釣竿,幫助牧牧把魚放進網裏。
穗子收拾停當,又來到南側的垂釣單間,這是一排網形小木屋,屋壁上是縱橫交錯的魚的圖案,窗戶全是烏玻璃。
穗子輕輕推開門,正見一片水池,池邊有兩個躺椅,一個50來歲幹部模樣的胖男人,正擁抱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俊俏年輕女人在垂釣,那釣竿左右晃動,女人正往他嘴裏喂著磕好的瓜籽。
“釣魚精,好身手。”女人滋滋地在胖男人臉頰上吻了一個紅痕。
“喲,回去向老婆不好交待喲!”胖男人哈哈笑道。
“你是個氣管炎(妻管嚴)!”女人用尖尖玉指在男人額上戳了一下。
“哎喲,指甲好長,你們揚州人是不是都不剪指甲?”
兩個人相擁而笑。
魚竿掙到水裏,漂流而去。
“你的魚竿!”漂亮女人尖聲叫道。
“我就要你這條美人魚……”男人擁緊了女人,胖手熟練地向下滑動著……
“這是丘陵,這是平原,這是漩渦,這是沼澤,還有神秘莫測的喀斯特地形……”
“你真壞……”女人嘻嘻笑著,更加貼緊了這個狗熊般的家夥。
穗子不忍再看下去,把輕輕推開的門縫合上了,她覺得,合上了一個罪惡。
好在兜裏的錄音機開著,她慶幸地想道。
“你在這裏幹什麼?”一個保安人員惡狠狠地走過來。
“我找我們局長,剛才我在車裏接到手機電話,通知他下午開會。”穗子靈機一動,編出這麼一段話。
“趕快走開,閑人免進。”
穗子趕緊抽身。
牧牧已釣了十三隻羅非魚。
穗子來到牧牧身邊,說道:“滿載而歸,我們該進入第二戰役了。”
牧牧見她一臉春風得意的神情,嘲笑地說:“見到西洋景了吧!”
穗子拿著兩個人的釣竿,牧牧拎著兩袋魚,兩個人來到一個大秤前,服務人員稱了稱,說道:“一共32斤”。
穗子拿著服務人員開的票據,來到櫃台前。前麵有5個人排隊,穗子發現他們的發票上開的是食品費,其中一人的票據上寫的是540斤,服務人員在他的發票上寫的是6325元,食品費。
穗子問那個人:“你們怎麼釣了這麼多魚?”
“我們是20多人釣的”。他答道。
“吃得完嗎?”
“回去分給大家”。
輪到穗子了。
“給我也開一個發票,寫食品費。”她小聲地說。
服務人員點點頭。
牧牧在還魚竿時遇到了麻煩。
一個保安頭目模樣的人攔住了他。
“你是哪個單位的?”他上下打量著牧牧。
“你是誰?”牧牧反問他,有點緊張,他感到心在跳。
“我是這裏的保衛人員。”
“我是種子公司的。”
“有證件嗎?”
“忘記帶了。”
“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女人是誰?”
“她是我老婆……”
“誰是你老婆?”穗子正巧踏進門,聽到這一句。
牧牧臉一紅,連忙說,“對,不是老婆,是小蜜。”
穗子道:“誰是你的小蜜?”
“反正是相好的……”牧牧支支吾吾地說。
“拿出你的證件!”保安頭目雙目逼人,盯住穗子。
“你有什麼權利看我的證件?我是無業遊民、丐幫,懂嗎?女幫主!是北漂集團的,北京漂泊集團,有十幾萬人呢!”穗子的小乳房一顫一顫的,要跳出來。
牧牧對保安頭目笑道:“你可別惹翻了我這位小姑奶奶,她爹是公安局長,她一個電話,警車就開來了,麻煩大了!”
保安頭目一聽,怔了一下。
穗子趁機拉著牧牧走了。
兩個人上了轎車,轎車開了有十幾裏路程,牧牧叫道:“壞了!”
穗子問:“怎麼了?你一驚一炸的。”
“魚摞在垂釣園了……”牧牧歎了一口氣。
“喂狗吧。”穗子用雙手一按方向盤,一踩油門,轎車像脫弦的利箭一般射出去……
回到報社,穗子和牧牧用了半夜的時間趕寫出一篇報道《公款釣魚目擊記》,共2500字。兩個人淩晨3時才離開辦公室各自回家睡覺。
中午,牧牧來到辦公室,編輯部主任告訴他《公款釣魚目擊記》被社長俞鷹‘斃’了。
牧牧一聽,心裏像澆了一盆冰水。
“為什麼?我找俞社長去。”
“聽說來了不少求情電話。”
“那我們的車一定被人跟了。”
牧牧走進社長室,俞鷹正在打電話。
牧牧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俞鷹打完電話,笑嗬嗬地說:“小牧,你們深入第一線采寫目擊記式的報道,這種作風很紮實,很深入,精神可嘉啊!”
牧牧沒有說話。
俞鷹拿起牧牧穗子寫的稿子,“但是寫批評報道要慎重,特別是你們記的一些車號是特殊單位的,報道出去,一是影響不好,二是咱們這個報社也擔待不起啊……”
“那就把這些車號刪去。”牧牧氣鼓鼓地說。
“再者,現在有公款吃喝、公款娛樂、公款搓麻、公款嫖娼、公車私用、私款公存……又有公款釣魚,這是不是太濫了?還有,你們寫的那個釣客和陪釣女廝混的情節有點像黃色故事。現在有陪吃、陪喝、陪搓、陪泳、陪聊、陪澡,又有陪釣,是不是太庸俗了?……”俞鷹點燃了一支煙,翹起了二郎腿。
“批評要注意政治,注意社會影響,報紙還是應以表揚為主……”
“社長,這篇稿子是不是還有修改的餘地,我們有錄音帶,又有照片,準確無誤。”
“錄音帶在法庭上不能視為語氣,現在新聞官司太多,到時候上法庭是我這個社長,我這個法人代表,前年不是有法輪功圍困報社的例子嗎?要顧全大局,不要以小失大……”
牧牧見說不動社長,悶悶不樂地走出社長室。
牧牧昏頭昏腦地走出報社,正碰上開車而來的穗子。
“牧牧……”穗子停下車,從車裏探出腦袋。
“公款釣魚……完了,我們成了魚食。”牧牧淒涼地說。
“什麼?”穗子睜大了眼睛。
“俞社長斃了稿子,白忙活兒一場。”
“為什麼?”穗子從車裏走下來。
“求情的多,他怕上法庭,引起新聞官司。”
“膽小鬼,就惦記他那頂烏紗帽!”穗子說。
“小聲點,讓人聽見,你這個直脾氣,要是傳到俞社長耳朵裏,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牧牧把穗子拉到一邊。
“我才不怕他,小農意識,聽說上考場時還一腿的泥,一拍後脊梁直吐大螞蚱,心眼小得像針孔,我找他說理去!”
穗子氣鼓鼓地進了報社的辦公樓。
牧牧生怕她弄大了,急忙去追她。
穗子先上了左側的電梯,牧牧進入右側的電梯。
牧牧走到三樓社長辦公室門口,聽見裏麵傳出一陣爭吵聲:
“新聞應該恪守真實性原則,我和牧牧對這篇批評稿負完全責任,打擊不正之風,鏟除腐敗現象,是新聞記者的神聖職責!”這是穗子激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