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這是21世紀的第一個春天。

新生命的夢在溫暖濕潤的空氣中醞釀。銀灰色的北京有了綠意。紫禁城暗紅的穹窿之下,桃樹、杏樹,開滿了白花,欣欣向榮的迎春花,像流雲一般在人們中間穿梭,一反過去羞怯的風韻,變得大膽了。昏睡的大地覺得它的心複活了,像翅膀一般伸展著的樹枝上,舉著一望無盡的春意盎然,到處都可以聞到一種清鮮鮮的味道。

天地出版社競聘上任的新總編輯雨亭乘車奔馳在三環路上感到無比的愉悅,他太喜歡這種味道了,鮮靈靈的,有一種發酵般的味道。他今年45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才華橫溢,文思敏捷,剛毅果敢,平易近人,因此在1999年10月的出版社社長的競聘中,他大獲全勝。

真是情場失意,官場得意。

他暗暗忖道。

但他決心做一個好官,清官。他要通過強有力的改革,來挽救年年虧損、瀕臨倒閉的這個有名的出版社,一掃沉悶的迂腐之氣,在出版界來個“異軍突起”。

白色桑塔納轎車在天地出版社門前嘎然而止。雨亭整整衣襟走下轎車,走入大廳,來來往往的同行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隻是以微笑作答,這些人中不乏那些口蜜腹劍的人。

“中國人就是太勢利眼。”他暗暗想道,走入電梯。

“雨總,你來得真早,真是我們的父母官,勤政廉政的表率。”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氣撲來。

雨亭側目而視,原來是總編輯辦公室的幹事麗娜,這是一個風韻十足喜歡饒嘴的女人,年近而立之年,打扮得像隻小雌雞;風聞她跟前任總編輯關係曖昧,一天中午有人見總編輯屋門緊鎖,屋內傳出麗娜“哼哼唧唧”之聲。雨亭一想到此就覺得惡心。在雨亭當小說編輯時,麗娜吆喝雨亭就像吆喝一隻毛驢,指手劃腳,雙手叉腰,儼然是總編輯的一條狗。

雨亭眼皮未動,韓麗娜點了點頭。這算是一種禮貌。

中國的官本位幾千年了,學而優則仕的學說深入人心,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帝王圖的教訓已經綿延流傳幾百代,根深蒂固。權力,就如一根繩索勤出許多人臉上的喜怒哀樂。市場經濟的崛起,官場上一些人紛紛下海,但是仍然無法擺脫權力網,買官賣官的濁水也在浸襲著人民共和國健康的肌體。

雨亭皺了皺眉,隨著麗娜走出電梯,走入四樓的總編輯辦公室。

辦公桌上擺放著各編輯部上報的2000年圖書出版選題,天地出版社是文化類出版社,各編輯部所報的選題多是文化一類。

雨亭點燃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抽起來,他用眼睛掃了一眼日曆,上麵用紅藍鉛筆記錄著本月各種會議、活動和重要事宜的時間和內容。

雨亭雖然是詩人,但卻是一個有條不紊的人,性格內外向結合,遇事冷靜果斷,不計較小是小非,待人寬容。

麗娜諛笑著為雨亭沏了一杯茶,輕輕地端在她的辦公桌的左上方。雨亭一聞茶香便知道這是龍景茶葉,又是麗娜不知從哪裏搞到的上等茶葉。麗娜就有這種本事,她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隻要她的媚眼一飛,詭計就生出來了,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不能逃過她的眼睛。

雨亭在翻閱圖書出版計劃的時候,麗娜一直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右側,仔細觀察著他的眼神。

“雨總,您真是當今的大才子,中國詩史上應當有您光輝燦爛的一頁,咱們天地出版社應當給您出一部詩集,大32開,豪華本,前麵再放上您的大照片,詩人長得像您這麼帥的還真不多,唐代大詩人李白喝酒把肚子喝大了,不好看。杜甫不拍官府的馬屁,生活困難,就剩下一把骨頭了,咯得慌兒。當代的詩人,北島像一張白紙,風一刮就倒;顧城神經兮兮的,又上吊死了;汪國真太古板;張寶瑞盡寫舊體詩,看不懂;劉湛秋是個小老頭,禿頂,頭上沒長幾根毛,論形象就屬您了。”麗娜一邊說,一邊用指甲刀剪著她心愛的粉指甲。

雨亭不耐煩地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麗娜用眼睛瞟了一眼雨亭,又絮絮不休地說:“雨總,聽說您辦了一個文化沙龍,裏頭有不少才子佳人,我能不能參加呀?我大小也算是個佳人吧?我前年補了一個大專文憑,也算是個文化人吧?”

雨亭道:“我們隻是一些朋友聚會,閑暇時大家一塊坐坐。”

雨亭說完,目光又落在那些圖書選題上。他想:你覺得自己是根蔥兒,誰來拿你熗鍋呀!

麗那見雨亭回絕了,碰了一個釘子,於是道:“我下樓取報紙去。”

麗娜旋風般出了總編輯辦公室,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飛。

雨亭鬆了一口氣。

雨亭又點燃一支煙,那煙圈飄飄悠悠的,仿佛在編織一個又一個夢幻。

雨亭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高築黃金屋,納賢納士,高薪聘用有才有識之士,本來他有意聘任著名青年詩人飛天為出版社副總編輯,可是飛天執意不來,他性本自由自在,清高不羈,不願意入官場的是非恩怨之中,他認為官場無聊。雨亭隻好作罷,於是又聘任自由撰稿人老慶為出版社發行部主任,因為老慶素來神通廣大,結交甚廣,與一班發行商是鐵哥們;老慶滿口答應,就提出一個條件,他要物色兩個靚妹當助手。雨亭說:“你又不是乾隆皇帝下江南”。老慶說:“雨亭,你還不知道我?得有靈感。”雨亭嚴肅地說:“那你可悠著點,別給我找麻煩,弄出鼓肚兒可就糟了。”老慶說:“雨亭,你真操心,現在的靚妹一個比一個精,有的是辦法。”雨亭說:“那你要保證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我已在大會上誇下海口,在2000年年底出版社的經濟效益要翻兩番!”老慶一拍胸脯:“別說翻兩番,就是給地球戳一個窟窿也沒問題,我大小是個頭,長短是根棍兒!”

雨亭燒的第二把火就是賞罰分明,重獎有功人員,無論是拉來暢銷書的編輯,還是搞發行的人員,有20%的提成,決不封頂,獎金保密。每個編輯也下達創收指標,每人一年20萬元,否則辭退。凡是在一年內給出版社創收一百萬元以上者,獎勵兩室一廳住房一套,言必行,行必果。

雨亭燒的第三把火是精簡富餘人員,剛裁了30多人,告狀信雪片一般飛向新聞出版署,因為這些被裁的人裏,有的是刺頭,也有的四大姑八大姨在有關政府部門任職。可是雨亭全然不顧,仍是有條不紊地操持,不久便傳出他有後台,說他是某高級領導人的外孫子,因為在當代領導中沒有一個姓雨的。還有人說,他是大禹(雨)的搭啦搭啦孫。

有人說,這小子有點像當年秦國變法的商鞅。

也有人小聲說,商鞅可是被五馬分屍的,變法的沒有一個好下場。

可是雨亭偏偏要變法。他的座右銘是:幹什麼吆喝什麼。

雨亭是個幹淨人,眼睛裏不揉沙子,他還抓環境衛生;哪個編輯桌麵上不幹淨,當即罰款50元;有人吐痰就罰20元;草稿紙亂丟一次罰款20元。老慶第一天上班那天,煙灰缸裏的煙灰堆得有小山高,煙屁狼藉13個,被雨亭罰款130元。下班後,老慶向雨亭要煙錢,雨亭給了他一巴掌。

正說著曹操,曹操就到了。老慶笑嘻嘻地擠了進來。

“雨總,good morning!(早安)”老慶說。

雨亭瞥了他一眼,“說中國話好不好?我一聽洋話就想起八國聯軍進北京了。”

老慶咂巴咂巴嘴,“你怎麼就不想起改革開放呀!”

老慶一屁股坐到雨亭辦公桌旁邊的沙發上。

“唉喲,這沙發怎麼這麼深呀!”老慶尖叫道,左右環顧一下,神秘地湊上來說:“聽說當年麗娜就跟那位老總在這沙發上推磨!”

雨亭白了他一眼,“你就注意這個,說話規矩點。”

“嗬,嗬,升官了,長行式了,你不就是畜(處)類嗎?我也是狗熊拍巴掌,磕(科)掌(長)呀!”

“老慶同誌,你有正經事沒有?我正在思考下一步的改革方案。”雨亭有些不耐煩了,站了起來。

老慶也站了起來,神色挺嚴肅,“雨亭,我有重要情況,下班以後你別坐專車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可不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不是桑拿、酒吧,跟咱們這個沙龍有關。”

麗娜拿著一疊報紙回來了。

“喲,老主任來了。”麗娜一笑,兩個酒渦漏了底。

“別叫老主任,叫慶哥。”老慶朝她神秘地一笑。

老慶舉步欲走,又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紙條,走到雨亭麵前。

“雨總,你看看這個梗概,肯定是暢銷書,起印5萬冊,沒有問題;如果有問題,‘哢嚓’一下,我把腦袋把下來給你。”

雨亭笑道:“你有幾個腦袋?”

雨亭草草地看了一眼梗概,“老慶,這本書不能出,《曼娜回憶錄》在‘文革’期間也是禁書。”

老慶嘻嘻一笑:“這不,改革開放了嗎?”

麗娜說道:“什麼?《麗娜回憶錄》?”

老慶說:“什麼麗娜,是蔓娜。”

麗娜說:“安娜·卡列尼娜”,是俄國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人家好多出版社已經出了。

“亂彈琴!”

老慶悻悻地走了。

麗娜把報紙放在雨亭的桌上。

雨亭拿起了《人民日報》。

麗娜沒有離開,一隻嬌嫩白皙的手搭在雨亭的肩頭。

雨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麗娜臉一紅,抽回了手,尷尬地坐到沙發上。

老慶坐過的地方還有些溫熱。

“麗娜,你怎麼叫了這麼一個洋名字?”雨亭頭也不抬地問。

“我媽媽起的,我外公是法國人,外婆是端王府的格格……”

“是八國聯軍進北京那陣兒吧?”

“好像是……”麗娜像做錯了事,怯怯地回答。

傍晚5時半下班時,天已擦黑,剛下過一場大雪,路麵上有的地方像溜冰。雨亭一出出版社的大門,正見老慶在對麵朝他招手。

雨亭進了老慶開的富康轎車。

老慶駕車飛馳。

“慢點,小心路滑。”雨亭囑咐道。

老慶笑道:“人家都叫我野戰排長,哪裏是在駕車,簡直是玩車。”

“你帶我上哪兒?”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紅色富康車停在電視台門口。

“上電視台來幹什麼?”雨亭問。

“有好風景。”老慶神秘地說。

一會兒,從電視台出來一位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子,她體態輕盈、麵容嬌好,身穿一件皮貂衣,挎著時髦的黑色小包,腳穿一雙紅皮靴。

雨亭認出來了,她是電視台著名主持人婀娜。

婀娜從口袋裏摸出自控器打開了一輛白色桑塔納驕車,然後進入車內,駕車朝南駛去。

老慶駕車尾隧婀娜的車。

“你跟蹤她幹什麼?”雨亭不解地問。

“有戲!”老慶頭也不回地說。

桑塔納轎車沿著西三環向南馳去,穿過玉泉營環島,進入鄉間小路。

小路顛簸不平,雪水融氣著泥點濺向四方,北國的原野像披上一層層的白紗,樹幹上掛著雪簾,似縱橫交錯的白珊瑚。

轎車穿過一片莊稼地,又穿過一片別墅區,而後又穿過一片莊稼地,在一座孤零零的鄉間別墅前停下了。

這座別墅與眾不同,好像是一個廢棄的廠房改裝的,鐵門緊閉,四周高牆上有鐵絲網。

婀娜輕盈地跳下車,按了門鈴,門上一個窗洞開了,然後鐵門開了。

“汪,汪,汪……”傳出狗的吠聲。

婀娜把車開了進去,大鐵門又關上了。

死一般的沉寂。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皎潔的月光映在雪地上,與積雪交相輝映。

雨亭打了一個寒噤。

這時,從原野深處傳來一片音樂聲。樂聲飄蕩著,帶來一片溫馨。

雨亭聽出來了,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難道來到京郊雪夜原野,就是為了欣賞這天籟這音嗎?

“老慶,你究竟為什麼跟蹤她?”雨亭問道。

沒有人回答。

原來車內僅有雨亭一人,老慶不知何時溜了出來。

雨亭發現有個人像一尾魚在這座鄉間別墅的高大圍牆上跳躍。

雨亭見到這一情景,驚得幾乎尖叫出來。

老慶從牆頭往下一望,隻見院內栽著不少樹木,靠南一溜二層小樓透出盈盈的亮光,中間門廳頂壁上掛著一溜大紅燈籠,音樂是從門廳內的房間傳出來的。

老慶悄悄從牆上溜下來。

兩側有一個小門,他打開門,鑽了進去,隻見是一個夾道。忽然,一扇門“吱扭”一聲開了,老慶連忙閃到暗處。

婀娜身穿睡袍從浴室裏出來了,她的頭發像瀑布一般飄蕩著;她全身籠罩在濃濃的水蒸氣裏,散發著淡淡的薄荷香氣。

婀娜一閃即逝。

老慶急忙退了出來。

老慶又來到門廳的東側,正猶豫間,一個大黑家夥撲了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撲倒。

老慶慘叫一聲,他摸到了毛茸茸一片。

是一隻德國黑貝狗,足有一人高,青麵獠牙,露著利齒。

老慶昏過去了。

老慶醒來時,眼前呈現出一片粉紅色的光暈,他躺在紋有彩飾的布沙發上。

婀娜已換上了帶有印象圖案的天藍色毛衣,藍色的褲子,朝他微微地笑著。

雨亭也看著她,淡淡地笑著。

雨亭旁邊有個50歲左右的漢子,厚厚實實的身材,樹皮色的臉龐,兩隻小小的充滿善意的眼睛,憨憨地笑著。

老慶見他們都笑,也嗬嗬地笑了。

“那隻大黑猩猩呢?”半天,他才憋出這麼一句。

婀娜笑得更響了:“什麼大黑猩猩?是大黑貝狗,我家養了九隻呢!”

“哎呀,媽呀,九隻!”老慶驚得滾下沙發。

雨亭連忙扶起他。

“來,快見雷霆大哥,他是婀娜的男朋友。”

雷霆遞過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兄弟,喝口水,你受驚了。”

“沒什麼,沒什麼。”老慶掙紮著站了起來,他覺得臀部有點疼。

婀娜端著一盤水果走了過來,放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