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坐在一個幽靜的角落,服務員升起兩個自助小火鍋,淺藍色的晶體泛著橘黃色的火焰。一忽兒,鍋裏冒出熱氣。兩個人各揀了一盤羊肉、肥牛、牛百葉、蝦,津津有味地涮起來。
牧牧把一塊凍豆腐夾到火鍋裏:“雨亭,咱們這個文化沙龍,天傑地靈,應有盡有。想不到你一個白麵書生,官當的有板有眼,整個出版界都震動了,我真為你高興。明天我回報社,跟老總建議,把寫你的人物專訪弄個頭版頭條。我今天就要你這一段話,這段話太深刻,太精辟,太精彩了,其餘背景都在我腦子裏,有1500字。”
“你真是孫權勸曹操當皇帝,讓曹操在火上烤。我可不受這個‘捧殺’!飛天就叫人‘捧殺’了。人家說他的詩是‘文化快餐’我看他的詩倒有一些是傑作,是真實感情的流露,寓有意味。”雨亭說著,舉起了酒杯。
兩隻酒杯相撞,攪出一片白色的泡沫。
牧牧喜歡吃水果,他舀來一大碗枇杷、荔枝,枇杷黃澄澄的,荔枝白幽幽的。
雨亭問:“牧牧,你長期一個人生活,會不會感到孤獨。”
牧牧思索片刻,回答:“我有時感到孤獨,因此深知那種無名的逃避感。夜間從睡夢中驚醒,就如渾身上下綁著繃帶,生者的靈魂和逝者的麵孔聯在了一起,這個時間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是不再存在。”
“你還是應該當有老婆。老婆是鏡子,上班時她給你打一個電話,問候中充滿關心。下班後都在一間屋子裏見著。老婆是水龍頭,不管她如何任性,她都是可愛的。水龍頭一旦擰開,可就關不住了。身邊這個水龍頭,須你親自去預測、維修、補救。老婆是家中的後勤部長,洗衣婦、廚娘、奴婢、貼身小工,身兼數職。老婆是營養學家,為了把丈夫喂得健壯,不但在書上尋找答案,還到處向人打聽一些大補的偏方,想方設法做出營養極桂的食物。老婆是會計師,丈夫把工資、獎金、稿費等如數上交,她為如何增收節支、積攢資金算計。老婆是整個家庭的策劃師,清香可口的茶水,精致美味的小點心,熱情周到的待客,家具的更新安排。老婆又是外交官,所有涉外事件均由她對付,有理有製有節。其實老婆也怪累的,應該好好疼她。牧牧,你也應該有一個好老婆!”
牧牧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以前的老婆有了外遇,以後我們就分手了。”
“你也應該在自己身上找點原因,不是都是人家的毛病,我聽說,有一次你老婆做了人流,下大雪的晚上從夜校騎車回家,你也沒去接她,而躺在家裏悶頭大睡,是一個男同學開車送她回來的,難怪人家對那個第三者有情?”
牧牧一擺手,臉上泛出紅暈:“喝酒,喝酒,往事已成落花流水,莫要提了!”
牧牧“咕嘟嘟”喝了一大杯啤酒。
雨亭生氣地說:“丈夫是什麼?是板凳。人世搏殺,洗盡殘妝,女人進了屋,就是撲向坐慣了的板凳,蹺起二郎腿,沏一杯茶,向身下的板凳傾吐一天的疲憊。不要呼應,不要交流,隻要他靜靜地聽。登高遠遊,別忘了帶你的板凳;一覽眾山小時,坐看山間雲高起;山雨欲來風滿樓時,快舉起了你的板凳,用它擋一擋風,遮一遮雨。可是板凳就是板凳,它要求距離,要求寬鬆。通常女人不會輕易放棄懷中的板凳,因為不知道放棄之後,有沒有更好的。”
牧牧打斷他的話:“我離棄我的妻子,是因為我的腦海常常浮現她跟那個青年企業家造愛的鏡頭,那一舉一動,一姿一勢,我受不了。雖然有孩子,但我還是與她分手了。”
雨亭又說下去:“男人為了尋找自我,一生都在酋長、板凳之間徘徊,一方麵向往當酋長的豔遇,妻妾環伺,一方麵又希望福妻蔭子,這就讓女人要找一個一生屬於自己的板凳很難……”
牧牧痛苦地說:“我雖然不是板凳,但我是沙發,我非常愛我的妻子,她溫柔、漂亮、有個性,我忘不了那些花前柳下的浪漫故事,也忘不了山前水後的情真意切,更忘不了那些瘋狂的日日夜夜。”
“可是你又沒有盡你板凳的義務,得到了,你就不珍惜了。男人和女人組成婚姻,婚姻的歸宿是平淡,平淡不等於美麗。婚姻是一種生命,生命是流動的,婚姻的死亡是一種痛苦,承受痛苦是一種態度,享受平淡也是一種態度。女人是水,男人是火,火可以煮水,水也可以滅火。”雨亭一字一頓地說,慢慢看著火鍋下麵的火燃盡。
牧牧歎了一口氣,惆悵地說:“我情感的火已經熄滅了,生命的火也奄奄一息。”
雨亭望著遠處依偎著走過的一對情侶,悠悠地說:“當女人為男人的花心而流淚時,別忘了,在人類感情中比喜新厭舊更銘心刻骨的是紮根在人們心中的戀舊情思。為生活中的甜酸苦辣都成了共同的擁有,男女戀情也和生命一起成了永久。與之相比,最浪漫的感情也成了轉眼即逝的火藥。給板凳一點寬鬆吧,它會還你一個圓滿。是你的,走不掉;不是你的,你也得不到……”
牧牧神情黯淡,神傷地說:“她在跟我離婚後,也沒有和那青年企業家結合,因為那個男人有賢慧的妻子和兒子,我那可憐可恨的前妻至今依然孑然一身,她已經到了‘足球’的年齡,人人踢了……”
忽然,牧牧眼睛一亮,他離開座位,徑直往西走去。
雨亭見他這副模樣,也隨他而去。雨亭見牧牧前麵匆匆走著一個女人,那女人身穿褐色皮夾克,盤著頭發,風韻猶存。
那個女人上了二樓,來到一個拐角處,正見一個中年洋男人焦灼地等在那裏,女人見到洋人,兩個人忘情地擁在一起,吻如急雨。
牧牧驚呆了,怔在那裏一動不動。
雨亭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欣賞著這一對雕象般的男女。
洋男人停止了接吻,兩個人依偎著下樓走了。
兩個人走出了大廳,消失了。
牧牧依然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雨亭走到牧牧的麵前。
“你認識他們?”他問。
“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前妻啊!”牧牧淒涼地說。
“她總算找到了歸宿……”
牧牧第二天上午出現在報社的辦公室裏時,眼圈依然泛紅,神情沮喪。
女記者穗子興衝衝進門:“特大新聞!葉利欽辭職了,普京總理現任俄羅斯代總統。”
美麗動人的穗子是天生的樂天派,她從來就沒有皺眉頭的時候。
“牧牧,瀟灑嗎?”穗子像風般走到他麵前,充溢著一股時髦的法國香水。
“瀟灑什麼?人生有數不清的煩惱。”牧牧回答。
“煩惱是自已找的,人生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多想想這些東西,煩惱就沒了。”穗子沏了一大杯咖啡,冒著熱氣。
她正笑眯眯的望著牧牧,臉上充滿了燦爛的陽光。
冬晴日暖,正有一縷縷陽光,燦燦的泛著光,照進報社的辦公桌上。
牧牧隻顧閱報,沒有抬頭,嘴角泛出一絲苦笑:“那你是阿Q精神。”
穗子正坐在牧牧的對麵,她的辦公桌緊挨著牧牧的辦公桌。
“牧牧,你不要總想到和前妻分手的時候,你應該多想想和她相聚幸福的時刻。你不要總回憶與她勃然大怒的時候,多想想你和她相約黃昏後,林中漫步或同床共枕的時刻……”
“哪裏是同床共枕,是同床異夢!”牧牧放下了報紙,冷冷地望著穗子。
“再有,你和我共處一室,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我難道就不能給你帶來歡樂嗎?我們雖然是同事,可是我的樂觀向上的精神,難道就不能感染你嗎?我的聰慧,我的機智,難道就不能給你帶來悟性嗎?”
牧牧的嘴角又擠出那種尷尬的無可奈何的饑笑:“你能給我帶來香水的味道。”
“你還給我帶來香煙的味道呢!嗆人,刺鼻!”穗子生氣地說。
“可是有的女人偏偏喜歡聞男人身上煙草的味道,因為這是男人的氣味;抽煙,是男人的一種風度。”牧牧得意地拉開抽屜,拿出一盒三五牌香煙,彈出一支,叼在嘴裏,咂巴咂巴嘴,絲絲地抽著。
煙圈,一團團撲向對麵的穗子。
穗子也有辦法,從下麵的抽屜裏找出一個竹扇,展開滿是灰塵的棄物,有節奏地把一個個煙圈煽回去。
“嘿,本來暖氣就不熱,你這個鐵扇公主。”牧牧衝穗子嚷道。
“燒鍋爐的老王頭該下崗了。”穗子把竹扇子扔到一邊。
“牧牧,你有情人嗎?你為什麼不找一個情人?”
牧牧淒涼地說:“情人,是心上的一片枯葉。一個男人快要死了,兩個女人去看他。走在前麵的是情人,走在後麵的是妻子。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看見哭泣的向他走來的女人,眼睛亮了,首先向前麵的情人招招手,情人激動的停止了哭泣。她用盡了一生的青春、魅力及至生命,和妻子的名份拚打,直至這最後的一刻,男人才選擇了她。情人踉踉蹌蹌又步履匆匆地趕到病床前,男人從懷裏摸出一片枯葉,對她說:‘這片落在你額發上的綠葉,我保存至今……’情人一聽,哭成了淚人。”
“這是偉大的愛情!太高尚了!”穗子羨慕地說。
“男人又向妻子招招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存折,對妻子說:‘我要走了,把這個存折交給你和兒子,好好生活吧。’這話兒說得鄭重其事,情深意長。”
“這男人還挺負責任,他是個有責任意識的男人。”穗子認真地評價道,又生出幾絲敬佩之情。
“把情感送給情人,把名份和家產留給妻子,這似乎已成為中國男人情感世界的一道獨特風景。對於男人來說,造成這種‘外麵彩旗飛揚,屋內紅旗不倒’的景觀自然有著他們難言的苦衷。數千年儒家文化的熏陶,使他們從成人那天就知道,性別決定了他們此生任重道遠。家庭、後代、責任,像一柄克利摩利劍懸在他們的頭上,哪怕卸一頂,做為男人,你就不能算全須全纓。”
穗子感慨地說:“我覺得好像是在文化沙龍的聚會上,你侃得有滋有味。”
“婚姻法的夫妻財產共同製,更使他們在涉足婚姻不歸時,瞻前顧後。可是自然界中雄性動物都有尋求多偶的傾向,男人做為雄性動物的一員,自然不能幸免。對‘野花’的想往和對‘家花’的負責,使他們在欲望的邊緣徘徊……”
“難怪有‘家花沒有野花香,野花沒有家花長’的說法。”穗子感慨地說。
“使世人歎為觀止的是,當國情在情人的幽徑上沒立‘此路不通’的木牌時,不少女人卻爭先恐後地跳入陷井。”
“是啊,一個女孩剛過花季,就結識了一位已婚男士,半年後這位男士對這個女孩說:‘我愛你’,擁她入懷。一個月後,這位男士和他在國外的妻子聚首在首都機場相見,出詞依然是‘我愛你。’”穗子的大眼睛裏淌著晶瑩的淚珠。
“當前衛的破竹之勢,使傳統道德節節潰敗,自我的核心遙遙領先。現代女人在情感中可以不計較婚姻承諾,但已希望自己的投入在對方情感生活中占首位。所謂不在乎天長地久,隻是因為歸宿遠得渺茫;隻有一朝擁有,才是當今的實質,一朝以將來做抵押,女人更為執著。對女人而言,雖然投入的都是純真,男人還是離開情人走向妻子,青春輸得不值。現在男人離開妻子選擇了情人,女人心裏響起贏的風鈴,虛榮和感激培植了自信,驅使著她在情人的小徑上踽踽獨行……”
穗子說:“講得太精彩了,已經中午12點了,我請你吃牛排。”
報社的對麵有個西餐館,穗子帶牧牧來到二樓一個雅間,這家餐館的老板是穗子的關係戶,房間費不收,餐費打五折。
穗子要了兩個牛排,一個水果沙拉,一個薯條,兩碗牛腩麵,一瓶法國紅葡萄酒。而個人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牧牧又說下去,“從心理學上說,初戀往往給本人設定了一個感情域值,除非這個域值能被以後的刺激所超越,記憶才會被覆蓋。在男人的點化下,少女變成了婦人,對這女孩的意義不啻滄海桑田,女人對自己的生日可以忽略不計,卻對戀人的第一個吻刻骨銘心,過去向她招手,她自然要趨之若鶩。當親友們為他扼腕時,她卻以為自己贏得了愛情。問題是一些資質很好的男孩,在情場上卻往往敗在已婚男人手下。有人說,男孩像精工表,新銳,可是不耐磨。成熟的男人像柚木外殼的三五牌大座鍾,沉穩,可靠,讓人看著踏實。”
“太深刻了!來,我這塊牛排也給你。”穗子激動得臉色泛紅,夾起自己盤中的牛排放到牧牧盤中。
“牧牧,真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你就是一個修鍾表的人,洞察一切。”
“成熟的男人對女性心理了如指掌,女孩薄嗔詳怒,他會百般嗬護;矯情任性,他知道寬容。懂得月上梢頭時澆花,知道恰到好處時在紅茶裏加糖。當女孩過馬路時,他會小心地托著她的肘尖,擁著女孩在舞池中旋轉時,無論舞曲多麼旖旎,他會優雅地保持著紳士的距離,讓所有的熾熱通過眼神表達。成熟的男人不管外在服裝的線條是簡潔還是繁複,內在無一例外是轟轟烈烈的豐富。這一切是初出道的毛頭小夥所無法比擬的。距離產生美。當沉穩和安全因為別人所屬而可望不可及時,某些女孩就想竭盡所能竊為己有。可他們忘記了一個基本的規律:凡是熟了,就要壞了。”
“牧牧,你說我是熟了?”穗子已陷入一種深深的思索之中。
牧牧笑了笑,“我哪裏知道?情人應該是年輕人的事,可是也有不少中年女性,為情拋夫別子,義無反顧;‘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以生命相許。’當人們慨歎愛的偉大時,卻發覺女人舍棄一切投奔的仍是一場虛無。被愛的男人在愛情人的同時,還對另一個女人模範地恪守著做丈夫的責任。不管遊戲的結局怎樣變換,相愛是精神上的同等付出,這應是不變的規則。已到中年的女人對男人明天的違約忽略不計,不是因為幼稚而是因為癡迷。對她們而言,婚外情的浪漫帶來青春的風采,這青春因為已然逝去而可貴。激情像暗夜茫茫中的一盞紅燈,紅得耀眼,亮得詭譎,吸引得女人情不自禁。振幅最強的人類情感就是激情,可惜曆時最短。再美的玫瑰花也有凋謝的一天,隻有塑料的玫瑰花,才永開不敗,不怕你捏它,揉它,踩它,唾它……”
穗子聽到這裏,竟伏在桌上哭起來。
“誰都知道,塑料花最美,可是假的啊!……”她哭聲淒涼,委婉,弄得牧牧竟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