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老慶一見水果,咧開大嘴,說道:“這都是我喜歡吃的。”他抓過一個獼猴桃啃起來。

雷霆笑道:“我這裏是原始共產主義部落,大口大口喝酒,大碗大碗吃肉,大手大腳幹活兒,大聲大響地吃水果。”

老慶一邊吃獼猴桃,一邊笑道:“原來北京還有這麼一個好玩的地方!”

婀娜莞爾一笑:“北京好玩的地方多了!京東第一峽穀、黃花嶺長城、雲居寺、霧靈山、十渡……”

老慶道:“還有十三陵果園,就花十塊錢,桃子、蘋果、大鴨梨,隨便摘,隨便吃!”

雨亭道:“老慶,你三句話離不開‘吃’字。”

老慶仔細地端詳這個房間,這仿佛是一個寬大的殿堂,一片金黃色,兩側有一個小巧的吧台,玻璃閣內放置著五彩繽紛的酒瓶,多是洋酒,高低不平,壁上掛著高腳酒杯,仰臥起坐。淺黃色的雕花柱子,高大的彩色藻井,泛出五顏六色的光澤;東壁有一幅國畫,一片朦朧的雪色,多雪的冬天,白茫茫的冬景,白樺樹、小河、草叢,都掛著白白的尖尖的冰棱。畫者署名雷霆。

“你是畫家?”老慶指著雷霆問。

雷霆眉毛一揚:“雕蟲小技,是畫匠。以前在一個文化宮打工,後來學著作畫。”

婀娜道:“他是在西域長大的……”

雷霆朝她噓了一聲。

“拿酒來,上菜!”他一聲吆喝,一聲嬌嬌的呼應,西北角門開了,一個裝束不凡的嬌小少女頂著一個大菜盤款款而入。

老慶吃驚地盯著這個少女,比婀娜還要嬌小玲瓏,水柳一般的身材,麵如瓷瓶,深深的眼窩,清澈見底的大眼睛,明眸流盼,細細的高算梁,穿著一件沙漠色的緊身高領毛衣,飾有飛天的圖案。

少女微笑著把菜盤端到桌上,一個燒鵝,幾段黃瓜,一碟甜醬,一碟駱駝肉,散著紅纓蘿卜。

婀娜從吧台取來一瓶絲路春酒和幾個高腳酒杯。

“來,大家喝個痛快。水音,彈奏胡笳。”雷霆招呼那個少女。

被喚作水音的少女從壁上取下胡笳,盤腿席地而坐,彈起胡笳;笳音淒涼,充滿哀怨。

老慶一邊嚼著紅纓蘿卜,一邊問雷霆:“這小姐好像不是當地人?”

婀娜回答:“她叫水音,是西域裕固族人,當年雷霆到敦煌作畫,在一個藏經洞裏被困五天五夜,是水音救了他。當時水音牧羊路過塌方的那個藏經洞,聽到雷霆用石塊敲擊洞壁的聲音,叫來鄉親救了他一命……”

雷霆的眼裏閃著淚光,目光停留在水音纖細的手指上。

“以後雷霆把她帶到北京,供她讀書,她有音樂和詩歌天賦,現在正在民族大學音樂係上學。”婀娜說著,夾了一片駱駝肉放到雨亭的盤子裏。

老慶望望雷霆,又望望婀娜,他怎麼也想不到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小佳人竟跟這麼一個憨憨的粗漢生活了十年,年齡相差18歲,他不禁生出幾分嫉妒情緒。

雨亭倒是覺得,雷霆身上肯定會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了婀娜。

“你是北京人嗎?”雨亭問雷霆。

雷霆笑了笑,說:“我的第一故鄉是北京,第二故鄉是西域。我生在北京,長在北京,青年時代是在黃土高坡度過的,在一個荒涼的小山溝裏插隊,壯年我又回到了北京……”

“你是老三屆的畢業生?”

雷霆點點頭:“老高一,我的北京情緒很沉重,前幾年我到深圳和海南去辦畫展,感覺那裏的空氣很新鮮,人際範圍與北京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我感覺那裏淺得一望見底,而北京有深的東西。我在那裏很不適應,我在深圳時,每到夜裏,我就在家裏呆不住,老想出去遛遛,到歌廳聽歌,到桑拿泡澡,我尤其喜歡芬蘭浴。而在北京,在這裏,我願意一個人呆在家裏,關上燈,一個人靜靜地思考。我願意在黑暗裏看著赤身裸體的婀娜在大廳裏走來走去,一種自然的流動狀態,而為了尊重這種大自然的本來狀態,我也會脫得一絲不掛,坐在這裏思考。”

“真是太羅曼諦克了!”老慶嘖嘖讚歎道。

雨亭緩緩地說:“人,本來就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後又赤條條地離開這個世界。”

雷霆點了一支煙,又說下去:“這種孤獨的美,在別處找不到。哎,有一句話叫做‘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外地一間房。’因為北京‘深’,‘深’在哪兒?深在它人才濟濟,文化境界高,這種氛圍別的地方找不到。我對北京情有獨鍾,那就是北京的身份,我在外地發現,真正能做成大事的,還是北京人居多。有的人在北京沒有圓夢,就跑到外地去了,但他的北京夢實際上也沒有破滅。北京的夢永遠是讓人往上走的,或者是往前走的。真正的痛苦在北京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我們有許多選擇。北京總給人以希望!”

雨亭也歎道:“北京確實有硬件以外的無形的潛移默化的人文優勢。”

“我的第二故鄉是水音的故鄉西域,那裏的人純樸、無邪、天真,給予我創作的靈感,比如水音的眼神沒有狡詐和虛偽,有的隻是真誠,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會覺得有一種安全感,人與人之間最可貴的就是真誠。”

水音被雷霆誇得有些臉紅,她停止了彈笳,端坐在那裏,認真地諦聽著。她雙腿盤坐,赤著一雙白筍一般的小腳,有點像菩薩。

雷霆有點動情地說:“你們兩位都是有學問的人,也不當你們是外人。婀娜和水音都是我的美術人體模特,有時她們兩人赤條條在屋內流動時,我就仿佛又回到了大漠茫茫的西域,回到了夢回魂繞的敦煌,聽到那令人心碎的駝鈴聲,浮現出那飄來蕩去的自由自在的飛天……”

雷霆關掉了彩燈,一片黑暗。突然,一扇沉重的大門緩緩開了,東側出現一間碩大的畫廊,一幅高10米的大佛像展現在眾人麵前,大佛怡然安詳,四周是無數引笳操琴飄來蕩去的飛天,佛像下端有一佛座,數粒香煙嫋嫋。北壁上有一幅碩大的臥佛圖,四周又有飛天圍繞,莊嚴肅穆。

遠方隱隱傳來悠悠的佛樂,雨亭、老慶仿佛置身於西域佛國之間。

雷霆深情地說:“這就是我的夢想,我的追求……”

婀娜、水音雙膝跪地,粉淚盈盈,手持佛香,叩頭三拜。

雨亭也情不自禁地肅立佛像前,拜了三拜。

老慶揉揉眼睛,歎道:“這是不是到了西天,如來佛棲身之地?”

南側壁上有許多木穴,每個木穴都置放一個木雕,有觀音、文殊、普賢菩薩,也有金剛、力士、羅漢,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原來這些傑作都出自雷霆之手。

下麵有幾幅雷霆繪的圖畫,有婀娜、水音的裸體畫,也有佛教典故水彩畫。雨亭認出一幅《舍身飼虎》的水粉畫,一人跳崖舍身喂養奄奄一息的餓虎,以後成為大佛,留下佳話。

雨亭回到家裏時正是深夜,他的腦海裏還不時浮現那座神秘的鄉間別墅,那個如煙似雲的佛境,那沉默寡言的雷霆、楚楚動人的婀娜、嬌小玲瓏的水音……

還有一件使雨亭高興的事情是,雷霆願意把他的鄉間別墅做為沙龍的活動基地之一。

老慶住處在北京亞運村附近。他駕車回到家時已是淩晨2時。這是一座三室一廳的房間,樓前有一片草坪,西側有老慶和他的新婚妻子心蕊栽的丁香樹。

老慶自從跟心蕊結婚後,離開了景山東街那個簡陋的小院和兩間普通的平房,搬進了這一新居,還買了這輛紅色富康橋車;這些錢都是心蕊的存款,當初心蕊做名畫家崢嶸的情人時,崢嶸曾送給她十幾幅佳作,以後她把這些佳作賣給畫商,攢了一筆錢。畫家崢嶸被劫匪黑虎殺害後,心蕊心裏確實憂傷了一陣,但有了老慶這個多才多藝幽默風趣的新婚丈夫作伴,她心裏感到愉悅。老慶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實在是出於感激之情才嫁給了老慶,老慶雖然糙一點,但心地善良,機智詼諧,心蕊認為,詼諧是男人最大的優點。男人哪有不花的,貓還沾腥呢,心蕊時常這樣安慰自己。

心蕊永遠也忘記不了難忘的一幕,這是刻骨銘心的一幕!當海南大盜黑虎闖進崢嶸的家,開槍殺害了崢嶸,又用手槍把她逼到涼台時,她的心徹底涼了。漆黑的夜,七層樓的涼台,下麵是20多米深的堅硬冰冷的地麵。心蕊絕望了。心蕊身穿白色睡裙,像一隻白鳥栽了下去,正落在及時趕到的老慶懷裏,砸傷了老慶。老慶痊愈出院後,她毅然決然嫁給了老慶。

她在老慶身上雖然找不到在崢嶸身上的那種感覺,但是他找到了歡樂。

老慶的床上功夫果然厲害。

他講的黃色段子笑得你喘不過氣來。

他對人有同情心。

他沒有正式害過人。

心蕊喜歡老慶。

愛情有時就是一種感激之情。

老慶到浴室匆匆忙忙衝了一個澡,走進臥室。心蕊正在寬敞豪華的雙人床上熟睡,一隻雪白的腳丫露在被外。

老慶連忙愛憐地把她的腳塞進被內。

心蕊翻了一個身。

老慶望著牆上他和心蕊的結婚照,笑了。

他覺得心蕊像一隻小白鴨,而他像隻呆頭呆腦的企鵝。

這半夜,他真的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企鵝。

人生似夢非夢。

人在夢裏,

夢裏人生。

雨亭從雷霆的鄉間別墅回來後,詩興大發,即興做了一首詩:

當我的孩提時代,

就一直做著敦煌的夢;

那飄飄酒酒的飛天,

美麗溫柔伴隨著神聖的歌聲;

在茫茫的戈壁灘沉浮,

一直催促出如血的旭日東升。

秦關漢闕,明日清城;

將軍百戰已化成斑斑白骨;

那一縷縷狼煙,

在飛天的輕歌曼舞中升騰!

多少次我尋覓敦煌的遺夢,

它伴隨我走過悲壯的人生。

生活的強者會感到意味無窮,

弱者卻是在角落擦拭創傷的苦痛。

這一天我終於尋覓到了,

在北京,在大興,

在飄灑著瓜香的廢墟,

在畫家雷霆的家中。

你聽,無數飛天的歌聲飛起來了,

他們簇擁著大佛的舞個不停;

你看,舍身飼虎的典故,

已修煉成萬古不朽的精靈!

升起來吧,這難忘的燭光,

升起來吧,這優美的歌聲;

升起來吧,我們的友誼;

升起來吧,我們的真誠!

雨亭把這首詩傳真給詩人飛天,托他交給《詩刊》發表。沒想到,《詩刊》下一期就發表了這篇詩作。雨亭想:肯定是因為他是天地出版社總編輯的原因,要不然這首詩不可能發表得這麼快,很有可能被“槍斃”後扔到廢紙簍裏。

這世道,勢利眼的人太多。

麗娜說,也不是勢利眼的人太多,而是你本身也有利用價值。

這天下午,雨亭召集各編輯部負責人和出版社的中層幹部開會,雨亭侃侃而談:“作為一個出版社的領導者,我在思考下一出版社的改革和發展問題。我認為,我社在啟動改革之初,就立足於全方位的向市場化轉軌,人事製度的改革,分配製度的改革,轉換內部經營機製全麵配套改革方案的推出,已經比較到位。我社要想上一個新台階。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擴大整體規模,走集約化經營的道路。我社原有圖書結構主要由三個方麵構成,即主旋律圖書、文學圖書和優秀暢銷書,我社還準備出版一批有創作潛力和市場號召力的著名作家的作品書係。小平同誌有句名言:‘發展才是硬道理。’靠什麼求發展,唯有改革。麵對21世紀圖書市場的激烈競爭,我們唯有改革。麵對21世紀圖書市場的激烈竟爭,我們回應的口號是:義無反顧搞改革,風風火火闖市場!……”

雨亭的講話贏得與會者一片熱烈的掌聲,出版社中堅骨幹30多人60多隻眼睛齊刷刷的落在這個改革者身上。

散會時,記者牧牧來找雨亭,他也是文化沙龍的朋友,40歲出頭,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

“牧牧!”雨亭見到這個能掐會算的朋友,驚喜得脫口而出。

“哪陣風給你刮來了?”

“你現在可是新聞人物了,出版界‘一支紅杏出牆來。’”牧牧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了采訪本。

“我最怕記者,樹大招風,咱們隻敘友情,不說出版。”雨亭熱情地拉著牧牧的手,坐到沙發上。

牧牧問:“我想請你就我國出版業的發展前景,尤其是出版業在新的世紀應迫切解決哪些問題,談談你的看法。”

雨亭說:“我國政治、經濟體製改革推進了20多年,出版業的改革卻相對滯後,整個出版業處於國家專有、行業壟斷、政策保護的狀態,出版社至今處於事業單位企業管理這樣一個有些尷尬的位置。出版業必須加快自身改革的步伐,一是體製要突破,出版業必須產業化,使出版社真正成為市場競爭的主體,按照企業規律運作,自負盈虧,自我約束,自我發展。若幹年後,待時機成熟,出版社應該由審批製走向登記製,使出版體製真正符合市場經濟的要求。二是現在應該實行出版立法,對圖書市場進行規範化的法製管理,構成一個公平、公開、有序的書業競爭環境。三是出版社內部經營機製的轉換和完善應加大力度,擴大規模經營,充分發揮員工的潛能,主動出擊市場。增強自身競爭實力。隻要解決了這三個方麵的問題,我國的出版業的前景才是光明的。”

牧牧快速地記錄著,笑道:“講得好,邏輯性強,思路清晰。”

雨亭說:“列寧說,堅冰已經打破,道路已經開通,方向已經指明!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好,咱們換個題目吧,你的個人生活怎麼樣?”

牧牧合上了采訪本,曰答:“天馬行空,獨往獨來。”

“離婚那麼多年了,也應該找一個伴了。人家老慶都成家了,以前是一隻沒有帆的船,在大海裏漂泊不定。”

牧牧“嘿嘿”笑著說:“還沒有找到緣份。”

雨亭拍拍他的肩膀,說:“今晚我請你吃飯,咱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麵了。”

牧牧笑笑問:“是公款消費嗎?”

雨亭笑道:“我公私分得清,不會給那些嚼舌的家夥鑽空子的。”

雨亭帶牧牧來到和平賓館一樓自助餐廳,司機因為家裏有事,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