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在《中國禪思想史》中講這個“知”既是寂然不動、寥然空廓的一片混沌,又是無所不知洞察一切的一麵明鏡,與外在現象既相關又無牽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呢?溫庭筠的體驗是這樣的:“林彩水煙裏,澗聲山月中。”在寥落空廓的大自然中,林彩在水煙裏春榮秋謝,山月在澗聲中暮升晨墜,有色同於無色,有聲宛若無聲,它的色彩和聲音是大自然本身的色彩和聲音,而觀察者卻有一顆寂然不動的心。宗密雲“淨水無心,無像不現,像非我有,蓋外質之去來。”水煙無心映見林彩,詩人又何嚐有心聽見澗聲呢?
二、溫庭筠對其他禪思想的接受和詮釋
文人對宗教思想和經典的詮釋,往往是自由的。溫庭筠師事宗密,基本上接受了菏澤宗的禪思想,是可能的。但這仍然不妨礙他的思想發展過程是動態性和兼收並蓄的。在《卻經商山寄昔同行友人》中溫庭筠流露了不同的思想苗頭,茲錄其前四句如下:
曾讀逍遙第一篇,爾來無處不恬然。
便同南郭能忘象,兼笑東林學坐禪。
這裏溫庭筠運用《莊子》的逍遙遊意來旗幟鮮明地反對“坐禪”的漸修方式。可以認為,溫庭筠對禪的理解與《莊子》有著重要聯係。這可能涉及幾方麵的原因:一是支遁的影響。支遁是東晉著名佛學家,是即色論的代表人物,又是當時解釋逍遙義的名家。溫庭筠在詩中屢屢表達了對支遁的傾慕和敬意。二是牛頭一係的禪思想的影響。溫庭筠曾久客金陵,金陵牛頭山在中唐曾是禪學重鎮,牛頭禪學以說“空”道“無”為終極,其修行以直行放任為方便,主張自然適意之禪,體現了中國禪最顯著的老莊化的色彩。三是洪州宗的影響。菏澤宗和洪州宗自中唐以來相繼代興,為確立南宗禪在中國的重要地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臻於溫庭筠的年代,菏澤宗和牛頭宗的影響已日漸式微,洪州宗的思想卻風行天下。溫庭筠的禪思想受到洪州宗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
菏澤宗的禪思想,在倡導“頓悟”的同時,並沒有完全否定漸修的方式。神會承認“人有利鈍故,即有頓漸”。他在答蔣山義法師問眾生為何有見佛性不見佛性的差異時,就轉回“漸修”一路,說“眾生雖有真如之性,……若無人磨治終不明淨。”宗密亦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顯頓悟資於漸修”。在為蕭俛作的注釋中,宗密形象地說:“頓圓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體已全。漸修如長養成人,多年而誌氣方立。”所以按照宗密的禪學理路來發展是不可能走到反對“坐禪”的極端的。真正旗幟鮮明地反對坐禪並產生深遠影響的是洪州禪。《古尊宿語錄》卷一記載馬祖悟道事曰:
一日(師)將磚於庵前磨,馬祖亦不顧。時既久,乃問曰:“作什麼?”師雲:“磨作鏡。”馬祖雲:“磨磚豈能成鏡。”師雲:“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祖乃離坐雲:“如何即是?”師雲:“譬牛駕車,車若不行,打牛即是?打車即是?”又雲:“當學坐禪?為學坐佛?若學坐禪,禪非坐臥,若學坐佛,佛非定相。於無住法,不應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坐相,非達其理。”馬祖聞示誨,豁然開悟。
馬祖的禪從“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破除一切繁縟禪觀,奠定了徹頭徹尾的中國禪“自然適意”的思想基調。洪州禪直截痛快的禪風迅速流布天下。《祖堂集》卷三記載中使楊光庭聽了本淨禪師的“即心即佛”論就恍然大悟說:“京城大德皆令布施、持戒、忍辱、苦行等到求佛,今和尚曰:無漏自性本自具足,本來清淨,不假修證,故知前虛用功爾。”從此,禪思想的主流既不是苦苦的“凝心入定,住心看淨”,也不是追求“不作意”以達到無念,而獲取頓悟,而是“饑來即食,困來即眠”、“熱即取涼,寒即向火”的平常無事之心,甚至如“嗬佛罵祖”的禪風也盛行開來。在這樣的社會思潮下,溫庭筠主張“無處不恬然”,嘲笑“坐禪”苦修的方式,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在《題僧泰恭院二首》中溫氏流露了對禪思想的進一步的認識,茲錄四句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