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溫庭筠與佛禪(1 / 3)

禪宗的迅速崛起乃至風靡天下,是中唐之際的重要文化現象。從南能北秀到菏澤神會,再到馬祖道一、一花五葉,禪宗在中晚唐基本完成了它內在理路的轉變,建立起了完全中國化的理論體係和教學方式,並得到了中晚唐士大夫的廣泛認可。因此,《傳法正宗記》卷七說馬祖道一是“以其法歸天下學佛者,然當時王侯大人慕其道者,北麵而趨於下風”。溫庭筠生逢其時,不可避免地受到禪宗思想的深刻影響。

一、溫庭筠與菏澤宗密

溫庭筠是晚唐最重要的詩人之一,與李商隱、賈島等聲名相埒。但他的生平卻仕途偃蹇,沉淪下僚,因此遊曆佛寺、結交僧侶隱士、贈唱酬答是他的生活和詩歌創作的重要內容。從曾益等箋注的《溫飛卿詩集箋注》來看,溫氏遊覽寺院、酬答禪僧的詩作有近30首,占了不少篇幅。這些作品中,溫氏熱情地緬懷了支遁、竺法深、慧遠、慧能等前代大德,表現出了對結社白蓮、相期鬆桂的衷心向往。而且,我們可以看出,他曾與荷澤宗大師宗密過從甚密,並且對禪思想有著較為深切的體證。

宗密於會昌元年(841)圓寂後,溫庭筠曾故地重遊,寫下了《重遊東峰宗密禪師精舍》緬懷大師:

百尺青崖三尺墳,玄言已絕杳難聞。

戴顒今日稱居士,支遁他年識領軍。

暫對山鬆如結社,偶因麋鹿自成群。

故山弟子空回首,蔥嶺還應見宋雲。

詩中溫庭筠用支遁和達摩來比擬宗密,表達了對宗密的無限敬意和深切懷念。如何來認識溫庭筠與宗密的關係呢?從詩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信息:一、宗密是溫庭筠的長輩。既是“重遊”,溫庭筠顯然不止一次造訪過宗密精舍,“故山弟子”應當包括溫庭筠自己。二、但宗、溫二人維持了一種亦師亦友的關係。溫庭筠敬稱宗密為支遁,而自稱“領軍”。領軍是指晉人王洽,字敬和,官領軍,與支遁為方外友。三、從“玄言已絕”一句來看,溫庭筠應該親聆過宗密的教誨,至少對宗密的思想耳熟能詳。

溫庭筠與宗密的關係還可以從其他詩中得到旁證。在溫庭筠集中,《寄清涼寺僧》與《重遊東峰宗密禪師精舍》先後相連,從內容到風格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兩詩同作於終南山寺,同是追憶禪寺生活,同把“白蓮社”作為緬懷或向往的理想生活,又同以戴顒自許,疑是姐妹篇。在《寄清涼寺僧》中溫氏追憶早年在清涼寺遊寓的生活,《五燈會元》記載,宗密曾“北遊清涼山,回住雩縣(今戶縣)草堂寺”,可能溫庭筠與宗密禪師在“北遊清涼山”的時候就相識了。在卷八《宿雲際寺》一詩中,溫庭筠自稱“東峰弟子遠相尋”,或可以認為,此處的“東峰”,就是《重遊東峰宗密禪師精舍》詩中宗密駐錫之處。在這裏,溫庭筠自稱是“東峰”弟子。同時,我們注意到,三首詩中涉及的地名位置相對集中,詩的內容、用典和情趣亦有許多一致處。因此,這三首詩都可能與“東峰”宗密有著原始的聯係。

宗密是中唐著名的僧侶學者,係菏澤神會的第五代弟子,又是華嚴宗的大師。溫庭筠親聆宗密禪師的教導,執弟子之禮,因此,他接受宗密的禪思想、深味禪學三昧是完全可能的。從《宿輝公精舍》一詩中我們可以得到一些信息:

禪房無外物,清話此宵同。林彩水煙裏,澗聲山月中。

橡霜諸壑霽,杉火一爐空。擁褐寒更澈,心知覺路通。

這首詩清幽淡遠,空明沉寂,顯然是受到了禪思想的影響。禪舍簡樸素雅,內無長物,作者與禪師進行了一宿的對話,互證心印,興致高遠,不墮流俗。這種禪思想的交流和印證中,作者是否有所體悟?當然是有的。

“杉火一爐空”是中唐以後禪宗比較流行的隱喻。前輩高僧百丈懷海就曾通過爐火之喻來啟發溈山靈佑:即使熄火死灰,也一定可以撥灰見火,佛性的火種是人們本自具足,生生不息的。在這裏,溫庭筠的解釋是有所不同的。溫氏筆下旺盛的杉火,終歸要灰飛煙滅,變得冰冷,隱隱寄寓了諸象虛妄、一切皆空的大乘般若智觀。般若思想和佛性如來藏思想,是禪宗理論的重要內容,隻有用般若智慧破除一切虛妄,習禪者才能洞徹本來麵目,發現自家寶藏,達到涅槃妙有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擁褐寒更澈,心知覺路通。”詩人擁褐而坐,迫人的寒氣忽然使得詩人心靈洞徹,了然於胸,體會到爐火成燼、萬象俱空的般若之智。中國佛教講“覺”義,覺就是悟,是對佛法的的大義的心領神會。溫庭筠對佛法的體認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從這句詩來看,他對禪思想的領悟與宗密確有密切聯係。

在參悟禪理的過程中,溫庭筠提到了心靈所具有的“知”的作用。在菏澤宗的典籍裏,“知”似乎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語詞。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下之一記載:“今時學禪人多疑雲:達摩但說心,菏澤何以說知。”而《宗鏡錄》更是直言:“天台專勤三觀,江西舉體全真,馬祖即佛是心,菏澤直指知見。”這一“知”字也成了荷澤一係與其他宗係分別的標幟。宗密在《圓覺經略疏鈔》卷四中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若虛己而會,便契佛境。”宗密的“知”是處於無分別境界的空寂之心,是人的精神本原與反思基礎。菏澤一係有意在內心自性與外在現象之間加上了一個“知”,這個知既是阻隔心體與外在塵緣的一道門戶,又是“能監萬象”而萬象不現其中的那麵鏡子。神會在答禮部侍郎蘇晉問時,曾說:“本空寂體上,自有般若智能知,不假緣起。”溫庭筠講“心知覺路通”,正是在體證了萬象虛妄,如杉火爐灰的般若智後,一切歸之於寂滅,然後於“本空寂體上”,通過“眾妙之門”的“知”,體會到了某種湛然長寂卻又靈明不昧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