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溫庭筠與佛禪(3 / 3)

憂患慕禪味,寂寥遺世情。所歸心自得,何事倦塵纓?

飽受“憂患”是溫庭筠傾慕“禪味”的重要原因。但溫氏捫心自問“所歸心自得,何事倦塵纓?”世間諸事應該是直心自得,任運自然,了無牽絆,那麼作者又何須對塵緣萬象產生厭倦之意呢?這裏可以推測溫庭筠禪思想的兩個方麵的問題:一是重視本心自得的體證,而沒有提及“知”的作用。大珠慧海初見馬祖,參求佛法,馬祖當即喝曰:“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麼!”慧海對曰:“阿那個是慧海寶藏?”馬祖答道:“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慧海於言下“自識本心不由知覺”,歡喜踴躍。這裏溫庭筠體會到了心中一切具足、不假外求的道理,從而以“不由知覺”的“自得”之心,離開了菏澤宗的“直指知見”。二是溫庭筠顯然認為隻要體認到了心靈一切具足,不需要遠離“塵纓”,也可以體證“禪味”。在洪州宗的禪思想裏,世俗世界就是佛國淨土,人隻要認識到了“佛是自性”(慧能),就可以“移西方於刹那間,目前便現”,西方淨土被消解掉了,人在世俗生活中就可能得到心靈的自由與解脫。宗密在《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裏總結洪州宗的思想是“觸類是道而任心”,即:“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扇,因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麵作多種飲食,一一皆麵,佛性亦爾。”溫庭筠顯然意識到按照禪宗的理路,在世俗生活中隨順自然就可以顯示生活的真諦,不必遠離塵纓無所拘牽就可以得到心靈的自由。溫庭筠的思想顯然已趨近於馬祖一係禪風的精髓。

這種即心自得、任運隨緣的禪風,本質上和《涅槃經》所闡釋的“寂滅為樂”的精神境界是靈犀相通的。然而,溫庭筠真正感受到的也隻是世事無常的沉痛,而始終無法臻於任心自得、身心解脫的禪理的終極體驗。這從溫氏對《涅槃經》中“半偈”之讖的吟詠中可以得到一些信息。在《寄清涼寺僧》中溫庭筠提到“窗間半偈聞鍾後”。顧予鹹補注,“半偈”是指《涅槃經》中天帝釋向菩薩口說偈語雲“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半偈”之語在溫庭筠詩中出現凡三次,分別見之於卷七《題僧泰恭院二首》、卷九《盤石寺留別成公》和該詩,可見溫氏對這句偈語是體會至深的。若上文的考證成立,“半偈”之讖與宗密或有關係。在《題僧泰恭院二首》中,溫庭筠寫道:“昔歲東林下,深公識姓名。爾來辭半偈,空複歎勞生。”詩中溫庭筠回憶了他少年禮佛的經曆,深公或即是指宗密禪師。從這些詩中看溫庭筠在飽閱人世滄桑之後,重新拾起了皈依禪門的願望。“歎勞生”、“微生竟勞止(之二)”和“憂患”成了溫庭筠體證禪學的基本動機。《涅槃經》產生於大乘“空”的思想成熟以後,是闡釋妙有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經典。《涅槃經》中如來藏學說中蘊含著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闡提人皆可成佛、涅槃具常樂我淨四德等旗幟鮮明振聾發聵的主張,成為禪宗思想的靈性的源頭。誌道研讀《涅槃經》十載有餘,仍然不能明白“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這句偈語。慧能指出,隻有不區別凡聖,不執著涅槃的無生無死,時時順應各種感官所起的作用,心中又不執著於這些作用,才能體會到真實、永恒、極樂的寂滅。正如天帝釋隻講到“諸行無常”的生滅法,而並未提及“寂滅為樂”的終極境界,顯然,溫庭筠的“半偈”之讖中包含了對人世滄桑的難以言表的深切沉痛。溫庭筠飽經憂患,深味世事無常之感,他顯然無法超越甚至傾心沉湎於生死幻滅,因此對於這“半偈”反複咀嚼涵詠,體會至深是不難理解的。而涅槃妙有思想對無常的消解,洪州禪“自然適意”的生存境界,對溫庭筠而言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溫庭筠廣結佛緣,體證禪理,對禪宗境界有著深切體悟和由衷向望。但溫庭筠對禪宗思想的接受是自由而隨意的,禪宗思想對溫氏的影響也是有限的。溫庭筠在《題僧泰恭院二首》中講“出門還有淚,看竹暫忘機”,他的“忘機”之心隻是偶然萌動,真正的“塵纓”和“憂患”是難以釋懷的。該詩中還講“浮生一笑稀”,故作達觀狀。但在《經李處士杜城別業》中溫庭筠寫道:“百花情已老,一笑事難忘。”看來浮生之事在於溫庭筠是無法真正地解脫的。這首詩中溫庭筠又說:“白社已蕭索,青樓空豔陽。不閑雲雨夢,猶欲過高唐。”對於溫庭筠而言,白社與青樓對他的精神寄托都是有限的,虛幻的。溫氏前瞻後顧,上下求索,卻兩處茫茫皆不見,成空成幻的傷感鬱結心頭。但他顯然更願意在塵世中尋求心理滿足,而不願選擇遁跡空門。那麼溫庭筠的精神寄托究竟在何處呢?顯然,晚唐險惡的政治現實是不能給予他任何實現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負的機會的,他隻能在白社與青樓之間,徘徊駐足,淺唱低吟,成了搖搖欲墜的大唐王朝的又一微薄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