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垢骨朵(2 / 3)

她抱了一隻瓷壇出來。又拿出兩隻小碗。真是薯粉,有一股日頭的香氣。撮一把,放在碗裏,用冷水調勻,再衝入開水,真好看。如果再加點糖,簡直就有些美不勝收了。我一連吃了兩碗。大慶自己隻吃了小半碗。她說,這粉,就是大寨要她都沒給呢。

受到薯粉的誘惑,我就再接再厲地到她們家去玩。

吃了薯粉,她就和我做遊戲。先是捉迷藏。一個自覺地捂住眼睛,另一個就躲起來。一般是她躲,我去捉。但我不肯那麼老實,把捂住的手指偷偷張開一條縫,我看見她的赤腳在我的指縫裏像兩隻兔子往什麼地方輕輕移動。我問,躲好了嗎?她說,還沒有。我問,躲好了嗎?她說,還沒有。她往往要躲好久。她身子那麼大,要在狹窄的屋子裏藏起來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再問,她不做聲,我就把手拿開了。我知道她躲在哪裏,但我先故意往相反的方向找,我轉了一個大彎,才猛然把她找出來。我的手剛指著她,她就忍不住大笑起來。她從不懷疑我偷看。有一次,她躲到了蚊帳裏。她在蚊帳裏若隱若現。她把鞋子也帶進去了。在捉迷藏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三叔和四清的床。他們的床和其他仙女的床隻隔著一層布幔。床上有一隻長長的繡花枕頭,跟其他床上的枕頭不同。我聞到那裏散發出的陣陣香氣,好像天宮裏一樣。

但我很快厭倦了捉迷藏。大慶又教我做新的遊戲。她找來一枚扣子,用紗線穿過去,然後揚起兩手,讓扣子沿著一個方向旋轉。我正在納悶她玩什麼花招,她忽然拉動繩線,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繩線仿佛著了魔,帶動扣子呼呼地旋轉起來。

那是暑假,天特別熱,赤腳走在石路上仿佛滋滋地響。大人出工去了,我又到大慶家裏去。除了搖籃裏的七仙女大專,大寨和大紅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靜寂使得樹上的蟬叫得更賣力。大慶把大專放在搖籃裏搖了那麼一會兒,待她睡著後,便拉了我的手,徑直走到她們房裏去。她說我們來做個遊戲好不好,我問什麼遊戲,她說是摸人的遊戲。我問怎麼摸,她忽然露出捉迷藏時沒有的狡黠神情,說,把眼睛閉上,我先摸你,你再摸我,摸到什麼地方就說出來,如果對了,就說是,沒答對,就指鼻子,誰先睜開眼睛也指鼻子。我覺得這個遊戲可能好玩,就答應了。

我們都把眼睛閉上。她先摸到了我的耳朵,她說耳朵。接著摸到了我的臉,她說臉。摸到我的眼睛時,大概是睫毛把她的手弄癢了,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先睜開了眼。我說,頭發,她指到了耳朵。我說耳朵,她指到了下巴。我說鼻子,她的手飛了起來,一下子不知落到何處,轉了一圈,又飛回去了。輪到我摸她了。可等我真的準備摸她時,竟不知從哪裏下手。我害怕。她的眼睛那麼大。她的嘴巴也那麼大。我對自己的手缺乏信心。我擔心它們還來不及飛過她的眼睛和嘴巴,就噗通掉了下去。我心慌不已。

她睜開眼,說你怎麼不摸。我伸出了手。我一下摸在她的臉上。我還未及說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麻了我一下。我忽然意識到她的臉沒有穿衣服。我不敢再去摸她的臉了。我把手往下移了移。那裏有衣服,我想摸起來就不會心慌了。於是我一下子把手伸了出去。我按著了一個東西,嚇了一跳,我說你的身上怎麼有炸彈?

大慶忽然臉一紅。她說,哪裏是炸彈,它還可以吃呢。你三叔就經常吃我二姐,每當他吃我二姐的時候,我們就假裝睡著了,他們的床就會自動響起來。我說,那不正是炸彈要爆炸了?她說,可是我們聽了大半夜,並沒有爆炸啊,要不我們也來試試。

說著,她上床放下蚊帳,叫我也上去。我說我的腳沒洗,很髒。我沒穿鞋。她說那怕什麼。我便爬了上去。她把自己的衣服脫了,然後叫我也脫。我果然發現了問題,她的胸口有兩個地方腫了起來。我說,原來是癤子。每當我生了癤子,祖父便摘來癩蛤蟆葉,吐上一口痰,貼在癤子上,第二天膿就出來了。我問她痛不痛,她神色怪怪的,眼睛亮亮的。這時已是下午,陽光從木窗裏射了些過來,灰塵在光柱裏飄舞。它們像許多細小的飛蟲,向著光撲去。她的肋骨在皮膚下若隱若現。她一點也不白,甚至有幾處還結著黑垢。我們把皮膚上的黑垢叫做垢骨朵,好像它們是人身上的花朵。或者說,到了一定時候它們就會開出花來。它們喜歡開在我們的肚臍眼、胳肢窩、頸下和耳根。肋骨間的那些凹陷無疑也是它們播種開花的地方。結著垢骨朵的大慶牙齒白亮。別看她身子大,當她把衣服脫光了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是那麼的瘦。尤其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的兩腿之間有一團更大的垢骨朵。它那黑亮而龐大的程度,和她高瘦的身體毫不相稱,就像一杆熊熊燃燒的黑色向日葵,驚心動魄。

她說:來呀,你上來。

正是這時,我感到我的身體發脹,好像有什麼要衝出來。我有些害怕,忙從她家裏逃了出來,並且此後再也沒有去過。

她在路上碰到我,露出很緊張的樣子,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道:“告訴別人沒有?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不要把那事告訴別人,好不好?”她重複著說。

後來發生的事起因於一場玩笑。我家跟大慶家不屬於同一個族,二叔跟他們族的人口角時便開玩笑似的說:你看你們,還要到我家來借種。對方也不示弱:是你們討不起老婆,才到我們這裏來倒插門。二叔說:誰說我家老三討不到老婆?你不信,我就叫他莫去。那個人說,看誰的××硬!二叔把這話說給三叔聽,並添油加醋了一番。三叔一聽就來了事,他到大慶家把自己的衣服拿了回來,對王母娘娘說,我不來了!

王母娘娘懵在那裏,說,老三,你說麼事?

三叔說,我不到你家來了。

想了想,頭腦簡單的三叔還自豪地加了一句:我的種,不給你們了!

大慶母親像是要哭。大概招我三叔進門,她也一直有拿了別人家東西的感覺,常惴惴不安,總覺得事情還沒有完全落到實處。那時很多入贅者在結婚生孩子後,無論如何也要帶著妻小回到自己的家裏。正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我那深謀遠慮的祖父才讓我父親來過繼。大慶母親接受三叔的入贅,肯定也經過了層層考慮。比如,在同一個村子裏,要跑也跑不到哪兒去。三叔雖不是我祖父所生,但我祖父講道理,能影響我們一大家子人。她和我祖母關係也好,曾一起偷偷趕過廟會,念過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