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垢骨朵(1 / 3)

那時,大慶可算得上我家的一個親戚。她母親和我祖母在村子裏比較要好。她母親是村裏的接生婆,還做過大隊的婦女主任。像我這麼大或比我們更小的孩子都是經她的手從母親的身體裏拽拉下來的。我不知道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在看到她時會不會臉紅。

唯有我後來的三嬸例外。

當時三叔卻是和大慶的二姐四清結婚了,不,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到她們家倒插了門。我父親其實是我大祖父的兒子,他過繼給了我祖父。我母親是我祖母寡居後帶過來的。所以從嚴格的意義上說,祖母其實是我的外婆。這種複雜的關係我要到很久以後才搞清楚。我父親兄弟五人,他老大。而大慶的母親生了七個女兒,後來我們看電影《天仙配》受了啟發,把她們叫做七仙女。看到她們,我們就躲在什麼地方起勁地喊:七仙女!七仙女!奇怪的是她們不但不生氣,反而笑咪咪地挺起了胸脯。在我們的印象裏,她們家的人除了那老實巴交的父親,其他都厲害得很。誰要是欺負了七仙女中的一位,其他仙女便如一陣風席卷過來,揪耳朵的揪耳朵,扯衣服的扯衣服,不把你弄得嗷嗷直叫或在臉上留下幾個血爪不放手。她們的手又長又尖,一點也不如電影裏的仙女那麼溫柔。

和《天仙配》不同的是,跟我三叔拜堂成親的是二仙女四清。我還記得他們成親時,她們的父親遠鬆站在燈光亮堂的門口,給了我一包愛民牌香煙。這使我感覺像過年。每逢喜慶的日子,我們眼巴巴盼望的,就是大人給我們一包香煙。我們把香煙叼在嘴上,便好像自己長大了。我們比賽看誰抽得更像。我們把煙一口口地吞到肚子裏去,然後閉緊嘴巴,興奮地等待著它從鼻孔裏冒出來。這使我們以為自己騰雲駕霧,成了神仙。我們還搞惡作劇,把煙霧偷偷吐到女孩子的頭發或衣服裏,然後大聲叫道,著火了著火了。女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在她母親的叫罵和追趕中,我們早已跑出老遠。

愛民牌香煙當時要一毛七分錢一包,就是過年,家裏人給我的也不過是八分半錢一包的“經濟”。我拿著它,很久都舍不得拆開。遠鬆癟著嘴,在光亮的門洞裏顯得特別親切。他的牙齒很早就掉光了。

她們家的七仙女,老大叫秧歌,老二叫四清,老三叫雙雙,下麵依次是大慶、大寨、大紅、大專。這些名字明顯跟她們那當接生婆的母親做過婦女主任有關。

能生下七位仙女,當然隻有王母娘娘了。所以有時候,我們在背地裏叫大慶母親為王母娘娘。不過這個說法終究沒有流行。大概我們覺得,在《天仙配》裏,王母娘娘並不是一個好角色。生下大專後,大慶母親沒有再生了。我有些不明白的是,她自己生孩子由誰來接生呢?那時困擾著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剃頭的唐師傅的頭由誰剃?老是背著藥箱、上麵有一個紅色加號的辛琴醫生,他會不會生病?他生病了,誰在他的屁股上打針?他如果不肯喝藥,誰來捏他的鼻子?

大慶母親對人並不凶,但我們都很怕她。為什麼呢?經過仔細的分析,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她和別的女人有些不同。比如她總是穿得體體麵麵,手也總洗得幹幹淨淨。頭發上還抹了點生發油或水,油光水滑的。她像男人一樣抽煙。就連她嘴裏的那顆金牙,也成了我們害怕的對象。仿佛到我們家大人麵前告狀,它也能增加份量。如果我們惹惱了她,她就會指著我們的額頭說,你這個家夥,當初落地時,若不是我打你一巴掌讓你哭出來,哪有你啊!或者:難怪你調皮搗蛋,當初是從娘肚子裏就是倒著出來的!這簡直讓我們像當眾脫光了衣服一樣無地自容。

有一段時間,我是跟大慶在一塊兒玩的。

現在想來,我們的少年是那麼的寂寞。如果叫我說一個關於寂寞的比喻,我會說,像少年一般寂寞。那時,我除了到塘裏釣魚或捏泥巴,簡直無事可做。我把泥巴捏成人或動物以及刀槍劍戟的模樣,讓他們在想象中交戰,上演封神演義或說嶽全傳。剛上手的泥巴有一股生生的味道,但把它捏熟後,味道便十分好聞了。有一次,我居然捏出了一整套抽水機。我把它們放在窗台上曬幹,然後拿到水池邊抽水,結果,水沒抽上來,一大截水管馬上無影無蹤了。

大慶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當時有十三四歲了。她沒有讀書。她們家後來隻有大紅和大專讀過小學。可做勞力,她又沒到年齡。再說,她們家勞力是最多的,每天出工,像是一群鳥飛出來。她們家每年都能分七八十塊錢過年。這在當時是了不起的數目。

她之所以願意跟我玩,大概是因為當時的親戚關係。兩家的房子並不在一塊,隔著一口塘。早晨的塘邊全是女人,看上去就像給池塘鑲上了花邊。她們翹起屁股,一邊啪啪地打著棒槌一邊說話,魚在水麵一驚一乍。它們仰著嘴巴,像舉著什麼在表演雜技。好看的泡沫從女人們的手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剛洗了衣服的女人的手,特別的紅潤幹淨,有一種半透明的意味。我喜歡在早晨到塘邊去看洗衣服的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她們擰衣服不像男人那麼直通通地用力,一隻手妖嬈地繞過來,擰得錯落有致。她們家是大慶和大寨洗衣服。她們對付那麼一大堆衣服顯然有些吃力,但她們擰衣服依然擰得很有美感。擰特別厚重的衣服尤其是被單的時候,她們像是在對付一頭牛,得一人擰一頭兩個人同時用力。大寨沒洗一會兒就跑去玩了,留下大慶一個人洗。到了冬天,她的手凍得像紅蘿卜,浸在水裏,顯得很粗壯。

三叔和大慶二姐結婚後,我去她家的次數多了起來。父親在外地當兵,家裏隻有祖父祖母和母親。我喜歡去人多的人家玩。每次回來,我都若有所失,孤孤單單。但和大慶也沒什麼可玩的。她大我那麼多,不可能跟我一起玩泥巴。她要照看尚在搖籃之中的七仙女,不能隨便出門。她家裏很擠,窗子也小,仄仄的堂前,連燕子窩都沒有。房裏好像全是床,一張挨著一張,全都掛著蚊帳。這倒是有意思,我想,到了晚上,幾個仙女躲在蚊帳裏說話,或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多麼有意思,但我又不能在她們家過夜。當時我最愛去的是兩個姑媽家,一個姑媽家有好多表姐(祖母說,你將來可以在裏麵任挑一個做老婆),一個姑媽家裏有好多表弟。每次跟祖母去姑媽家,我都不想回來。去了幾次大慶家後,我說你們家不好玩,我要走了。大慶說,別走,我們來調薯粉吃。她望著我,生怕我走。我咂了咂嘴巴,表示同意,大慶就到一個很暗的地方翻了好一陣,說找到了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