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來拉我三叔,意思是要他把話說清楚,她家誰對他不好,得罪他了。
三叔對她們家指尖的厲害自然是早有耳聞。現在大概是想避其厲害,他用力一潑,就把王母娘娘潑到了地上。於是事情就大了。
當時我二叔是初生牛犢,他才不怕把事情鬧大。我祖父出麵阻止,可二叔他們根本聽不進去。他們拿放大鏡把一些生活細節放大,說,有一次,老三多吃了一碗飯,下一頓再去盛就沒有了。還有一次,老三吃飯後回家幫爹做了點事,她們就說老三在她家吃飯,幫我家做事!這樣下去,以後還不知受多少氣!更要緊的是,四清的那個東西每個月還照樣來,如果生不下孩子,到時候她們還是怪老三沒用呢!後麵這句話終於引起了祖父的高度重視。
大慶母親來找我祖父。她知道這件事找我大祖父沒用。祖父盡量寬慰,說我們兩家其實同病相憐,他會盡力勸說。在說了許多話之後,祖父忽然問,不知道四清懷上沒有?如果懷上了孩子就好辦了。大慶母親說,我也這樣想,可他們不爭氣,四清的肚子還是癟的,現在老三又不上我家去,還怎麼鼓得起來!
在她找了我祖父多次後,他終於說道,按道理,剛結婚的人,如果心裏有什麼氣,也早已消了,俗話說,夫妻吵架不過夜,依我看,如果老三還不肯去,那就說明他們沒緣份,我們做大人的,也就別勉強了。
事實是,在堅持到第五天頭上,三叔就跟二叔說,他想四清了。二叔罵他不爭氣,說等你和四清離了婚,我馬上給你找一個更好的。三叔還在罵罵丟丟,二叔說,你忘了他們族裏人說的話了?你要是回去,看你以後怎麼做人!這話有分量,三叔在感情抑或生理欲望和理智的三國演義之間痛苦地鬥爭了好幾天,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大慶家的人放出話來,說她們咽不下這口氣,一定要把我三叔狠狠教訓一頓。
二叔說,你聽聽,你還回去麼?
於是三叔把所有的矛盾痛苦化作了衝天鬥誌。
打一場大架是不可避免的了。
二叔他們背著我祖父和大祖父,認真研究跟大慶她們家打架的事。二叔說,既然非打不可,那就要先下手為強,我們隻有四個男的(五叔也自告奮勇),她們有七個女的(七仙女尚在搖籃之中,但王母娘娘會親自上陣。已經出嫁的七仙女大姐,這幾天也回了娘家,嚴陣以待),她們爪子厲害,我們可以避實就虛,揪住她們的頭發,為了防止她們反撲,我們都要剃成光頭。他又看了看我,對我說,必要的時候,你也可以上陣。三叔忙說,他還是孩子,就別卷進來了。
第二天,我們家忽然出了幾個和尚。
按二叔的安排,先由五叔去挑釁大寨。他們差不多大。五叔把大寨絆倒了,大寨哭著回家。不一會兒,雙雙便牽著一臉眼淚鼻涕的大寨來稻場上找五叔,後麵還跟著奔跑如飛的大紅。我們這邊四叔出動了。雙雙最會罵人,往往把被罵的人罵得眼往上翻嘴裏說不出話。四叔偏偏木訥,他罵不贏就嗷嗷叫著說,我要打!雙雙說,你敢!話剛出口,四叔的巴掌就扇到她臉上去了。她們家的人馬上傾巢出動,我二叔帶著幾個和尚跟她們短兵相接。
雙方大打出手。由於被二叔他們揪住了頭發,她們家裏人的優勢發揮不出來。我祖父聽說後趕忙出來勸阻,但被雙雙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兩拳,王母娘娘看到了也不管,我祖父生氣了,就不管了。遠鬆一直沒有露麵。我像是站在一堆大火旁邊,離近了不好,離遠了也不好。好多人來看。我躲在他們背後。從人群的縫隙裏,我忽然發現大慶也縮手縮腳地躲在後麵不敢上前。她驚慌失措,像是拿不定主意。看到了我,她更加驚慌了。
我忽然想起她跟我說的,“不要把那件事告訴別人,好不好?”
王母娘娘朝她叫道:死人,你還站著幹什麼!
當時的具體情況是,二叔和秧歌、雙雙互相撕扯。秧歌和我母親還曾照過相呢。大寨發出篾片似的尖叫,想幫她母親對付我四叔。四叔主動出擊,但大慶母親無心戀戰,隻想騰出手去揪我二叔。五叔和大紅在對罵,雙雙也來幫她的忙。五叔身子靈活,在她們中間穿來竄去,居然沒被抓住。三叔自然是和四清單打獨鬥。四清邊哭邊拿頭撞三叔,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不活了!四清的身上沾滿了土灰,彎腰的時候,褲帶和腰就全部露出來了。開始三叔還一邊跟四清打架一邊嘻嘻地笑著,但四清的不要命很快使得他笑不出來。即使如此,他抓住四清頭發的手剛一用力還是又鬆開了。四清哭得更厲害了。這時,大慶的作用便顯得尤其重要。無論她幫家裏哪一個她們都會贏。可她還是站在那裏發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母親罵她,騰出手來打她,掐她的臉,她仍站在那裏不動。
我明白了,她怕我把那件事說出來。
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我想,如果我大聲地把那個秘密說出來,她家的人一定會不戰自敗。我對著她,幾乎就要喊了。她臉色煞白,魂飛魄散。她完全傻了,仿佛已無力阻止一切,隻好絕望地聽憑其發生。
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喊。我想起她光著身子躺在那裏的樣子。她眼睛很大,牙齒白亮,嘴唇微微翻卷。她身上的肋骨排成隱約的兩排,皮膚上的黑垢,像是幹瘦的枝條上開出來的繁茂花朵。她並著的兩腿像是夾著一根瘦長的枝條,上麵撐著一朵那麼大的黑色向日葵。它像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誰也不忍心輕易把它澆滅。
若幹年後,我仍為自己當初沒有喊出來而感到安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兩家人的打鬥仍在繼續。大慶的白牙齒在她黝黑的臉盤裏躲閃。她剛想衝過來,我叫了一聲,她又縮了回去。她母親用力掐她,踢她。她隻好又硬著頭皮往前衝,可她一衝,我又叫了一聲,仿佛她的前衝和我惡作劇的喊叫之間有一條繩子。我就把那條繩子牽在手裏,像牽著一條狗,我非常得意。她的身體顫抖著。我更加起勁地抖動那根繩子。她終於發瘋似的狂奔起來。她邊跑邊脫衣服。她家的人目瞪口呆。她每脫一件衣服便發出一聲花開般的歎息,像要把自己撕裂,直到脫得一絲不掛,直到在我的目光裏越跑越遠,真的成了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