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快放暑假了。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熱。他的頭發差不多豎起來了。他很羨慕別人頭發的溫順。自覺地向兩邊分開,中間黑白分明的一線,像在排隊做廣播體操。他的頭發永遠是亂蓬蓬的。長而密不透風。日光下,一隻刺蝟老是跟著他,甚至跳在他的前麵。他討厭它。恨不得趕上去踢它一腳。但他跑它也跑。他跑多快它也跑多快。似乎他越氣它越高興。一次上課,他忽然聽到什麼地方發出了奇怪的響聲。那聲音聽著很難受,像用一塊瓦片刮著光滑的石板。追本溯源,原來是一隻虱子,企圖爬到他的頭發上去登高望遠,一不小心,失足掉了下來。這時它正在從一個字爬向另一個字,用沙沙的響聲來表達閱讀的快感。從此他一打開書,就覺得滿紙的字都變成了虱子。他沒有姐姐,誰來給他捉去那些虱子呢?他多麼羨慕村裏的金鬆啊,坐在姐姐跟前,姐姐每在他頭上捉出一隻虱子,他就要咧嘴笑一下。姐姐兩手的指甲一並,隻聽輕脆的一響,就判處了一隻虱子的死刑。那聲音是多麼的好聽。這天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老師扔下兩根木棍,說,跑吧,於是大家分成兩隊,舉著它們跑來跑去。誰也不敢把它們丟掉。老師便站在樹下像稻穀那樣笑彎了腰。
等他的腳快踩住那可惡的刺蝟時,就放學了。老師說,解散。大家便從什麼地方(反正是各有門路)拿出洋磁鐵碗,箭一般衝向食堂。那是老師心情好的時候。如果心情不好,比如女老師不理他,想給她打傘洗衣服遭到了拒絕,或和另一個男老師爭風吃醋,並且處在下風,那他就要拖堂,等別班的同學把飯都打來,站在操場邊又酸又辣又黑又紅地吃上了,才吹哨子集合。立正稍息立正。解散。
黑的是鹹菜,紅的是辣椒醬。
吃完飯,午睡的鍾聲就響了。很悠長的,一下一下。當——當——好像是鍾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其實並不是鍾,是一塊廢棄的鐵板。上麵還有幾個規則的圓孔。但它既然掛在那裏,用響聲指揮著全校的上課、吃飯和睡覺,不是鍾又是什麼?打鍾的是一個大師傅。姓劉。他打鍾的時候比打飯的時候神氣得多。昂著頭,叉著腰,手一揮一揮。這時他一點也不像個大師傅,而像是鄉裏的領導。鄉裏的領導到學校來開會就是這樣的。即使把“造詣”讀成了“造紙”也照樣趾高氣揚。他的頭那麼大,臉也那麼大,褲子也那麼大。就是校長從旁邊經過,他也用不著像平時那樣哈腰。你看,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一樣平淡無奇的東西,一旦被用於發出命令,就立即超越了它本來的存在,變得威嚴起來。有一段時間,他的心被它弄得癢癢的,很想去敲它一下。說不定大家以為是上課,稀裏糊塗地往教室裏跑呢。那多好玩啊。它日積月累地掛在操場邊的樹上,風一吹,微微晃蕩。有時候,風在圓孔裏鑽來鑽去,像在吹著口哨。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忽然跑上前敲了它一下。因為沒有鐵棍,敲得不是那麼響。他怕大家聽不到,又用力敲了它一下。當。當。他有些失望,沒想到鍾聲這麼短促。即使如此,校長還是出來了,緊接著主任也出來了,老師也出來了。這莽撞的鍾聲使他們產生了困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校長先反應了過來。他趕上前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校長把他的耳朵拉得比牛耳朵還長。校長說,你打鍾幹什麼?不等他回答,校長就給了他一個耳光。校長說,你這個家夥,居然敢打鍾!說著,又給了他一個耳光。不過他一點也沒覺得痛,反而暗暗高興。他的鍾聲同樣對校長起了作用。
——此後,那隻鍾經常會在暗夜,發出白亮的一聲驚叫。一塊石頭墜落下來,然後一個瘦小的背影飛快地跑遠。
一聽到那懨懨欲睡的鍾聲,大家的嗬欠就上來了。嗬——,嗬——,孫悟空的瞌睡蟲像花粉一樣吹到了鼻子裏,誰也擋不住。那時他讀了半冊《西遊記》並零星地看了一些相關的連環畫,如《三打白骨精》、《豬八戒吃西瓜》之類。大家立時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飯碗沒來得及洗。軍棋下了一半。嘴角沾著飯粒。要說的話被牙齒攔腰抱住。笑聲像一隻黃鼠狼從桌子底下溜出去了。還在外麵的,則撒起腳來朝教室裏奔跑,好像有一條惡狗在後麵追趕著要咬他的腿。醒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眼屎像外麵樹上聲嘶力竭叫著的知了。一邊臉上有桌子的木紋,有衣服上的扣子,有鋼筆,有三角板,隱隱可見六十度角。至於女同學,嘴裏可能咬了半截頭繩。臉上有瓜子殼。女同學臉上的東西比男同學臉上的好看。她們的身上永遠散發著一股好聞的風油精的味兒。以至很多年後,他一看到風油精,就想起了他的那些女同學。下午睡的鍾聲一響,很多同學馬上像蛇一樣昂起了頭,如遇大赦嗖嗖奔出教室。他們根本沒睡著。午睡的時間是兩個鍾頭。在這漫長的兩個小時裏,值日老師戴著紅手袖在走廊裏走來走去,發現誰說話搞小動作,便要拎著他的耳朵,讓他去曬太陽,直曬得他像放在油鍋裏炸一樣難受。這時偌大的校園裏,螞蟻沒有爬,蟲子沒有飛,樹枝沒有搖動。隻有蟬在高高的樹梢上鳴叫。
這是他每天最難受的兩個小時。他睡不著。他中午從來不睡覺。為什麼連睡覺都要規定個時間呢?他覺得中學裏沒有小學裏好。小學裏沒有午睡。吃了午飯,他總要到金鬆家裏下幾盤軍棋。因為沒有公證人,他們開始走的是明棋。但那樣太不過癮了,他們就發明了一種不用公證人的暗棋的走法。等日光爬下門檻時,他們才背起書包來猛跑。如果不願下棋,還可以去劃水,捕蟬,釣魚。熱天的中午,最適合釣鯇魚。在稻田裏抓一隻螞蚱穿在鉤上,往塘裏一放,就見浮子猛的一沉,線也繃直了。可是在中學裏,他被強迫著睡覺。他想,睡覺有什麼好呢,隻有到了晚上,他才喜歡它。不,真正喜歡它的是早上。就像貓抓老鼠。貓在白天從來不抓老鼠。即使有老鼠從它眼前經過,它也愛理不理的。要是這時候,他變成一隻蟬多好啊,那他就可以不管老師踱來踱去的腳步和虎視眈眈的目光。他可以像一隻蟬那樣站在高高的樹頭上大聲喊叫:我不要睡!我不要睡!有幾次,他也竭力想讓自己睡,但是身上的汗卻不肯睡。它們在背脊上你追我趕跑來跑去。手也不肯睡,像兔子一樣豎著耳朵。腳則在桌子下麵朝別的腳做鬼臉。它們有了應答。於是他們的手和眼睛和腳變成了各種動物在教室裏粉墨登場。他們為自己的發明而洋洋自得。後來他們的鼻子和耳朵也加入進來了。但值日老師終於還是捉住了其中的幾個,罰他們曬太陽。後來,因為寂靜,動物們懨懨欲睡,還原成手和腳了。眼睛鼻子和耳朵也伸了個懶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漸漸習慣了午睡的同學是越來越多了。這時,他便覺得十分地寂寞。在中午的廣大的寂寞裏,他設想它是一隻刺蝟。他依然想用腳去把它踩住。但它並不是刺蝟,而是一個龐然大物。它銜著他,要把他吞進肚子裏,他又怎麼能踩住它呢?
匆匆吃了午飯,他就逃到了校外。為了在那令人窒息的鍾聲響起之前吃完飯,他在打飯的時候插了隊,並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結果有一次,被老師拎出隊外。耳朵永遠是老師最容易下手的地方。仿佛老師的手和學生的耳朵之間,有什麼不解之緣。那一次,他的逃跑自然沒有成功。後來他打了飯,就往外麵跑。在院牆外吃完飯,把碗往什麼地方一藏(比如說牆上被誰踢出的一個洞),一陣小跑,就遠遠地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