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由了。
他到田野上去了。在棉花地裏尋爆竹花。把它曬幹後可以拿到店裏去賣錢。那時很多同學的書包裏都有一兩把這樣的東西。一錢可賣五分錢,那麼一兩呢?他們激動起來了。不過等大家都都激動起來,爆竹花就已經難找了。還可以去摘山上的桐子。在樹腳下乘涼。可惜沒有伴,不然可以下一盤棋。金鬆沒有考上中學,在小學留級了。本來,他是可以邀一個同學跟他一起來的。但不知怎麼回事,他一到中學就變得孤僻了。和同學的關係總不能處得十分好。再說,假如逃出來的同學多了,一定會被值日老師發現,那學校一定會管得更嚴,他的自由也就沒有了。那時,他就似乎明白,隻有一個人,才能達到真正的自由的境地。隻有一個人,才能像小鳥像陽光一樣在天空無拘無束地飛來飛去。自由的成分裏,往往不可避免地夾雜著一些自私。他比任何時候更熱愛中午。它是那麼的透明,那麼的白亮。像蜻蜓的翅膀。在中午寂靜的田野上,一切都帶著些藍色,他的影子縮到極小,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他忘記了那隻刺蝟。他飄過樹林、莊稼、小河、瓜田、菜地。他像一個亮亮的白點,在別人和自己眼裏越來越小,越來越不真實。實際上,這時野外像銅管一樣微微發燙,空寂無人,散發著各種植物熟熱的香氣。他在地頭邊摘了一把野草莓。其中的幾顆,已經熟透,仿佛輕輕一碰,就滾到他手裏來了。天很熱,褂子全部濕透,牢牢地貼在背上,用手拍,會發出魚尾巴撣水的啪啪的響聲。
所以當他看到水塘邊的那個小池子,就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哇——!他喝了一大口水,被狠狠地嗆了一下。似乎是他被人往裏麵一按,又拎了出來。隻有老師才有這麼大的力。刹那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幸虧他的手抓住了邊沿,才得以濕漉漉地爬上岸來。他驚魂未定地坐在那裏,漸漸想明白了。他剛才跳進去的是用來放抽水機泵頭的池子。用來引水。那時,很多塘裏都挖了這樣的池子。至少有兩米深啊。幸虧他剛才是往裏一跳,落到了底又被彈了出來。不然,他大概是要淹死在這個池子裏了。他傻傻地在那裏坐了很久也沒見人經過。假如……他不敢往下想。他第一次知道死亡原來也可以離他這樣近。他害怕了,一骨碌爬起來,一邊跑,一邊莫名其妙地想哭。
這次經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後來他又做了幾回惡夢。那個水池在夢裏睜著恐怖的眼睛,深不見底。他想繞開它,小心翼翼地。但總有一股颶風,不由分說地把他推向它。他喊道,不,不!
但他依然是一個人在中午到空曠的田野上去。不然他無處可去。他坐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用麥杆做喇叭。把麥杆輕輕一咬,就可以哇哇地吹響。麥杆的喇叭有一種麥子的清香。捋一把草籽在手上,對著它們吹氣,它們便像小蟲子一樣成群結隊地蠕動起來。他捉蝴蝶。捕蟬。看連環畫。他越來越喜歡看連環畫的根本原因是,他隻能看連環畫。而且是向同學借來的。他個子那麼小,很多同學並不肯把連環畫借給他。他們把連環畫從口袋裏摸出來,在他眼前一揚,說,不給。於是他趕緊去討他們的好,答應給他們洗碗或打水,甚至按他們的要求說兩句下流話。下課一定要還。他們說。於是他就在老師轉過身去板書的時候飛快地往抽屜裏瞄上幾眼。不幸的是,他往往被那裏麵的情節所吸引,忘了老師已經轉過身來。老師像黃鼠狼一樣悄悄向他迫近。其他同學懷著隱秘的興奮心理等待著事情的發生。猛然,老師的手伸進了抽屜。他絕望地緊緊抓住不放。他望著老師。他的眼睛發紅,有什麼在眼眶裏飛速旋轉。但老師不管這些。他當眾把連環畫撕碎,一邊撕,一邊發出那種有經驗的微笑。下了課,借書給他的同學就找上來了。你要賠啊。對方說。你要買一本新的給我。第二天,對方向他要,他可憐巴巴地說,還沒到星期三,我還沒回家。過了兩天,他又問他,他說,這次回家沒拿到錢。於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陷進了借和賠的惡性循環。他害怕上學。害怕同學問他要錢。他哪來的錢呢,打死他他也不敢把事情告訴家裏人。他情願忍受那個高個子同學的推搡和其他的種種侮辱。他們說,你裝兩聲狗叫。他就裝了兩聲狗叫。他們的手在他頭上摸來摸去。這時,他便希望快點放假。放了假,說不定他們就會把這件事忘記了。或者希望他們得了健忘症。而且有一兩次,看起來他們好像是真的忘記了。但當他向食堂裏交米領來飯票時,他們就毫不猶豫地在他手裏搶去了幾張。
這天中午很熱。日光更白亮了,人的影子,像是照相上的底片。他覺得奇怪,怎麼在底片上,人的頭發、眼睛和鼻子,反而都是白色的。他沒去野外。他想在鎮街上走一走。反正這麼熱,老師是不會到鎮街上來尋查的。他在鎮街上的中午裏走著,感覺自己像是樹脂裏的一條蟲。老師說,那叫琥珀。當午的太陽熱辣辣的,有些刺眼。他用力眯了眯。店鋪的門狗嘴一樣洞開著,從狗嘴裏伸出一張竹床,人就赤條條地趴在狗舌頭上喘氣。袁老五的油條還沒有賣完,它們豎在那裏,又香又硬。居然沒有蒼蠅圍著飛舞。連蒼蠅都怕熱了。袁老五四仰八叉地。肚子一起一伏。喉嚨裏發出呼呼的響聲。他有些不懷好意地想,這袁老五看上去也像是一根油條。和他相比,他炸的那些油條顯得太瘦太吝嗇了。要是他炸的油條有他這麼粗壯,那多好啊。下了晚自習,大家餓得肚子咕咕叫,便到袁老五這兒來吃油條喝清湯。三兩飯票一根或一碗。雖然油條是那麼瘦小,可他們照樣吃得如狼似虎津津有味。吃完了,抹一抹嘴巴,眼睛還在油條簍子上打轉。有一回,不知怎麼回事,他就伸出手,偷了一根。他沒有驚慌失措,而是當著袁老五的麵,大模大樣地咀嚼起來。他奇怪自己怎麼那麼熟練,像一個老手。供銷社對麵有一個冷飲室。隻有那裏沒有像狗那樣伸出舌頭。還沒到門口,就聞到了一股沁人的涼氣。裏麵有一台很大的製冰機。玻璃櫃子裏,擺滿了一排排的冰棒。用半透明的薄紙包著。就是那紙,看著也是舒服的。吃冰棒時,他差點連它也吃下去了。那些乳白或橙黃的冰棒,散發著好聞的香味。還有冰綠豆、冰銀耳、冰酒糟。就是冰水,也像是天上的水一樣。一吃上它們,就仿佛做了神仙。到了這兒,人就不想走了。就想進去哪怕是吸一口氣也好。賣冰棒的人多好啊,不用曬太陽,又涼快,皮膚又白,一個汗珠子都沒有。衣服也是幹幹淨淨的,扣得工工整整。他願整天整天呆在這個地方。很多人背著箱子在排隊批發冰棒。他看到經常到學校賣冰棒的二林也在。他們把冰棒放在箱子裏,箱子裏有棉絮,然後到學校或附近乃至更遠的村子裏去賣。他想,放了暑假,他也要背一隻箱子來批發冰棒去賣。那他就可以天天吃冰棒了。隻是有一樣他不明白,把冰棒放在棉絮裏它們不會化得更快麼?這個時候誰還會蓋棉絮呢,除非是瘋子差不多。可奇怪的是,那些冰棒在棉絮裏完整無缺安然無恙。仿佛沒有棉絮它們會溶化得更快。在冷飲室的後麵,是一家麵食店。他們那兒的人叫它飲食業。飲食業裏的包子和饅頭又白又美,有一回,他跟祖父來鎮上,祖父用糧票和錢給他買了一個饅頭和一個包子,他一點一點地,吃了很久。包子裏還有韭菜和肉,咬一口,韭菜的味道肉的味道一下子跳到了牙齒上。從早到晚,韭菜在他嘴裏隨風起伏,小豬在唇齒間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