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像大人們一樣,以為我們生活在一條巨大的鼇魚的背上。它載著我們在星宇間運轉,時光裏來去。這讓我覺得了處境的危險。類似的苦頭我已經在隊裏的那頭牯牛身上領教過了。一個星期天,我們從大人手裏接過牛鞭,浩浩蕩蕩把它們驅逐到兩三裏外的湖灘上去,因為村子周圍的田塍地壩早已被它們啃了個幹幹淨淨。小草長出來的速度絕對趕不上牛齒扯嚼的速度,一到牛欄裏大人們便發愁,不知道今天拿什麼向老實勤懇的牛們交差。他們和牛一樣盼我們過星期天,那時,牛便可以到湖灘上去吃個飽,他們(我祖父和其他的牛倌)可以放心地幹一天其他的活,我們則可以放心地用帽子遮住臉躺在湖灘上曬一天太陽,田塍地壩的草也可以放心地長上一天了。多暖和舒坦啊,渾身的懶筋像蚯蚓一樣在慢慢拱動,癢酥酥的。中午餓了,拿出點心袋裏的幹糧。一般是炒米粉之類,極難咽。家裏條件好一些的,或許裏麵有兩塊金黃金黃的麥芽糖。我們吃了炒米粉,便滿湖灘尋找一種叫“蕪芨”的草根,剝開皮,白如美玉,甜而有水分。我們的嘴角沾了不少乳白色的漿汁。日頭快要掉進湖裏的時候,天地一片彤紅,就像村頭鐵匠鋪裏的賜寶夾著一塊燒紅的鐵餅往水裏淬去。我們一隻腳踩住牛角,隨著它的往上一閃,我們便輕巧地坐上了牛背。傍晚的空氣十分安寧,牛蹄在路上悠然地敲擊著,聽上去有一種溫柔的意味,使我們回家的心情更迫切了些。突然,不知是誰在他的牛屁股上抽了一鞭,我仿佛清楚地聽到了空氣中的那聲脆響,於是,一頭牛,兩頭牛,很多牛都撒蹄狂奔起來。我座下的牛也不甘示弱。吃了一天的草,它現在渾身都是力氣。它們的蹄聲雄渾整齊,有如軍號。它們被自己的蹄聲所鼓舞,越跑越有勁。慌亂中,我忘了怎麼拽牛鼻子,隻覺得兩耳呼呼生風,我被一種我把握不了的速度顛簸了下來。我吃到了一股驚愕的灰塵的味道,後麵的牛蹄正用力敲打路麵離我越來越近,我頭腦一片空白。我摔在路的正中間。慶幸的是,好幾頭牛從我身上跨過而我安然無羔。我滿臉是灰。從地上爬起時,我看到自己的左手腕迅速腫了起來,好像那個地方吃了鹿茸。那時候,每看到我的黝黑瘦弱,祖母便歎息道,要是你娘懷你時吃了鹿茸就好了。村裏的赤腳醫生蘭花因為吃了鹿茸,生的兒子又白又胖,像從街上買來的饅頭。我去撿放牛用的細竹棍,不知怎麼回事,手捏不攏。我顧不上痛,忙用另一隻手把它撿了起來。我跌跌撞撞跟在牛屁股後麵跑。我有些害怕。打破了一隻碗,祖父尚要揍我一頓,現在摔壞了自己的手,不知家裏人要如何責罰我啊。趁祖父和母親還沒收工,祖母在灶間忙碌,我翻箱倒櫃,找到那一小瓶父親從部隊裏帶回來的雲南白藥,倒了點在茶碗裏,然後用熱水瓶裏的水一衝,捏著鼻子,勇敢地全喝下去了。吃晚飯時,我把左手(我們叫反手)遮在桌底下,把碗擱在桌麵上,心想傷的幸好是反手而不是順手,不然就遮掩不過去了。那一晚,沒被家裏人發現。睡覺時,我滿懷憧憬:一覺醒來,我的反手已活動如初了。然而第二天早上一看,它不但腫得更大,也更痛了。我老是蜷縮著一隻手終於被祖父發現了。我還沒告訴他眼淚先嚇得掉了下來。我一邊哭一邊等著祖父的一頓竹棍。但這次,他沒有打我。他含了一口燒酒,噴在我的手腕上,慢慢揉著,然後問揉到痛處沒有。對我來說,祖父的硬手比牛的蹄殼還要厲害,有幾次,我幾乎尖叫了起來。中午他又幫我揉了一次。下午放學回來,祖父見我的手還沒有消腫,不敢怠慢,忙叫祖母帶我去找前村會推拿的誌雲老倌。祖母便拿出保藏在米缸裏的一斤白糖,用手巾包住,牽著我往前村去了。
所以我認為,住在鼇魚背上可不是什麼好事情。自從知道了我們是住在鼇魚背上,晚上我會從睡夢中倏然驚醒。望著黑暗的一片,我大汗淋漓。我想我們是不是已經從鼇魚背上掉下來了?從牛背上摔下來還有地麵接住,然而從鼇魚背上摔下來我們會落向哪裏呢?那時候我經常做的一個夢是,自己在飛速下墜,下麵沒有底,我的身體與黑暗擦出了火星。我大聲喊祖父祖母。祖父祖母醒了過來,問怎麼了怎麼了。聽著祖父用腳在地上找鞋和劃火柴的聲音,我才安下心來。緊接著,我看到了火柴的亮光,看到了牆壁,看到了牆壁上掛的篩子和鋸,我臉上驚恐的淚水才像奔跑的兔子忽然停住。
然而不祥的消息還是越來越緊迫地傳來了,弄得大家在出工時也停下鋤頭或挖耙,議論紛紛,隊長的哨子根本不起作用。隊長說,我扣你們的工分。大家理都不理他。隊長一連說了三遍,有個年紀和我祖父差不多的人不忍心,才說,隊長呀隊長,鼇魚都要眨眼睛了,要工分有什麼用呢?隊長就愣在哪裏。這時我們的暑假已過了大半,因為農忙,我們牛也不用放,每天釣魚、下軍棋、捕蟬、劃水、偷人家的洋蘆粟杆。身上曬得像泥鰍,腳板在石路上燙得吱吱響。洋蘆粟杆比本地的蘆粟杆好吃多了。如果誰發現了哪家的地裏有洋蘆粟杆,他完全可以坐在那裏不勞而獲,我們每人都要送他一截。有的人家很鬼,把洋蘆粟杆種在中間,再在外麵圍上土蘆粟杆。誰的洋蘆粟杆如果遭到了折伐,他家的女人就會站在村口拍手拍腳大罵,直罵得有調皮孩子的人家心驚肉跳,一個勁地問孩子:你折了嗎?你折了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孩子的母親便急急忙忙去賠小心,如果對方還不住口,孩子的母親一急,便要和她對罵起來。現在,我們已經偵察到了好幾處洋蘆粟杆,嘴巴裏整天洋溢著洋蘆粟杆的甘甜與清香,但它們的主人似乎忽然變成了瞎子和啞巴。至多,他們不過是把剩下的洋蘆粟杆砍掉,自己也飽餐一頓罷了。我們從心存僥幸到膽子越來越大,以至後來我們當麵折誰家如洋蘆粟杆,他也眼睛看了當鼻子看了。
奇怪的事情還在不斷出現。首先是家裏的夥食一下子好了起來,以前祖母炒菜舍不得放油,總是放一點點油然後加半瓢水,企圖以水代油。飯也總是煮得不夠吃,每次不得不放下被舔得幹幹淨淨又倒開水涮了一遍的飯碗時,我總是意猶未盡。現在輕手小腳的祖母一下子慷慨起來,好像家裏發了大財,每餐都有剩飯,菜碗裏也有壓不住的油花。一天半夜,我忽然被祖母叫醒,我揉揉眼睛,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祖母說,水,起來吃飯。我迷迷瞪瞪走到堂前,見燈光下熱氣騰騰,我被祖母抱到了椅子上,一陣煎蛋打湯的香氣撲麵而來,猛然揪住我的鼻子。看我睡猶未足,祖母便挑了勺蛋湯喂進我嘴裏。隨著味蕾的漸漸蘇醒並高高舉起,我完全清醒了過來。但事情看上去,仍朦朦朧朧的,像是做夢一般。祖父和母親已經在吃了。每人麵前都有一碗金燦燦的蛋湯淘飯。我猜想,祖母大概是怕雞蛋被蚊子叮壞了,才連夜弄給我們吃的。祖母就是這麼一個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我想起了老師喜歡跟我們說的一句話。每看到老師揚起戒尺,我們便趕緊擠淚水,胡亂地抹眼睛,這時,老師便說:不見棺材不掉淚。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幸災樂禍,甚至還得意地望了祖母一眼。由於每個人都有,雞蛋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筷子上推來推去,好像燙嘴似的。祖父在默默地喝湯。他的樣子看上去很矛盾。有一次,家裏的那頭小豬死了,祖父一邊給小豬脫毛一邊就紅了眼圈,最後把小豬往盆裏一摔,發氣似的說,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吃掉你。
雖然如此,祖母還是把她碗裏的雞蛋劃拉了一半到我的碗裏。
這時我才注意到,屋前的人家,也有燈光從窗戶或瓦縫裏鑽出,並發出了和我家類似的碰擊聲。這讓我想起節日。隻有節日,筷子和碗才敢發出這麼大的響聲。可現在是什麼節日呢?我想不起來。五月的粽子已經吃過了,月亮離八月中秋也還有一段路(那時,地上的棉花和天上的月光會連成一片)。後來,我接著去睡覺了,在我朦朧的意識中,我感覺祖父祖母還有母親忽遠忽近地說了一夜話,屋門也一直開著到天亮。
第二天,我又和掂毛、小細、田柒幾個人在一塊玩。說起昨晚的事,大家仍咂著舌頭回味不已。而且掂毛說,他娘準備今天殺雞。出門時,他已經看見她把雞關了起來。他說,紅寶家的雞昨天就已經殺了。難怪昨天經過他家門口,有一股特別好聞的香味飄出來。那麼有力氣的香味。本來,雞的香味是任何東西都擋不住的,也是別的香味混雜不了的。但我們很久沒聞到它,以至於鼻子沒認出它來。當時,我們隻是用力嗅了嗅就跑開了。現在掂毛一說我們恍然大悟。可好端端的,大人們殺雞幹什麼呢?難道他們發瘋了?把雞殺了,拿什麼下蛋(雖然那蛋基本上與我們無關,全部滾進了店老板的櫃台裏),拿什麼去過年呢?我們虛情假意,很替大人們擔憂。我們叮囑掂毛,叫他娘殺雞時別忘了扯幾把雞毛給我們紮毽子。每到過年家裏殺雞的時候,我們總要紮幾隻五彩繽紛的漂亮的大毽子。沒什麼可玩的,我們隻好沒出息地玩女孩子們玩的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