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搜神記(3 / 3)

大人們說國權是惡鬼,連木匠都不怕。因為他們手裏的木尺,本身就有鎮邪作用。可國權照樣讓他們在塘邊轉了一夜。沒過幾天,在塘邊遊遊蕩蕩或在水裏興風作浪的國權又被臘梅碰上了。那不是半夜而是傍晚。有的人還沒收工。臘梅到地裏去摘豆角。她特意把豆角留到傍晚去摘,是因為傍晚的豆角比早上的要大。她家的菜地在後塘角上。就有人看到她在那裏轉來轉去,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有人還喊了她一聲,她也不應。那個人說,他以為臘梅是要蹲下去屙尿,才不好意思答應的。臘梅後來說,她好像忽然被一張白塑料布包住了,耳邊都是塑料薄膜摩擦的聲音。她在那裏轉了一兩個時辰,國權才把她放出來。有人說國權是想調戲她。還有人說,指不定他們以前好過。臘梅男人旺初聽了,到細蠶門口罵了一頓。弄得細蠶娘哭了一場。

國權是惡鬼的說法,讓細蠶一家人抬不起頭來。他不明白,他爹挺好的一個人,怎麼死了,就成了一個壞人了呢?細蠶也變得不怎麼跟我們在一起玩了。而現在我們也在見到他之後,不由自主地看看他身後,似乎跟了什麼不祥之物。以前我最喜歡去他家玩,因為他大姐鳳花是村裏最漂亮的女孩。我想,要是我也有那麼漂亮的姐姐,多麼好啊。他爹死後,我幾乎不再去他家了,一方麵是害怕。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都有爹,可他沒有爹了,這使得我很羞愧。以前,他大姐看到我,總要露著月牙似的牙齒,對我很好看地一笑,現在看到我像是沒看到。我也不敢看她。但每次細蠶在廊口叫我,我還是很快就跑了出去。他要我給他出主意。每天傍晚,他都跑到後塘塍上,長久地站在那裏。後來夜深了他也去。他希望碰上他爹。他要告訴他爹,說,爹啊,村裏人都說你是惡鬼,你不要做惡鬼了,不要嚇人了,好不好?可是,爹從來也不肯出來見他。他難過地想,為什麼那麼多人都看到了他爹,他反而看不到了呢?他看到的爹是一隻金甲蟲。但現在,爹已經不在屋裏,金甲蟲他也看不到了。他懷疑是自己的火焰太高了,大人說,每個人頭頂都有團火,火焰高的人是看不到鬼的,因為鬼害怕,但是如果在頭頂上壓上一隻鞋,就可以看到鬼了。每年到了陰曆三月三,村子裏膽大的人就在頭上壓了一隻鞋站在高地方看鬼火。也就是說,把鞋頂在頭上,你所看到的世界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那些平常隱藏著看不見的東西,會都顯現出來。之前好幾次我們都躍躍欲試,終究還是沒敢。現在細蠶拉上我,也在頭頂上壓了一隻鞋,像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在塘邊走來走去。他急切地睜大眼睛。後來他把另一隻鞋也放在頭頂上。

我問,看到了麼?

他說,沒有。

我說,肯定是你爹怕嚇到你。

他說,我不怕,要是爹嚇著了我,那才好。

我說,你爹可能換了地方,他怎麼老呆在後塘裏呢?現在天熱了,蚊子又多。

他恍然大悟起來,說,是啊,我怎麼沒想到,那麼他到哪兒去了呢?

我說,肯定是到墳裏去了,那裏才是他的家。

國權的墳在村東的張家背山上。那是我們村裏埋非正常死亡、也就是說沒得好死的人的地方。那裏今年立起了五座新墳,看上去怵目驚心。和別的墳山相比,那裏冷清得可怕,我們是從不到那兒去玩的。那裏的野草莓和“酸眯眼”我們也不敢吃。埋那些自然死去的人的地方離村子很近,女人們還經常把被子或其他衣物曬在墳頭的灌木上。墳裏的老人有時候會變成一條小花蛇藏在被子裏讓女人抱回家,然後又偷偷溜回去。即使發現了,大人也不會打它。它可是祖宗變的,怎麼能打自己的祖宗呢?我們小孩子也經常去那裏捉迷藏。如果不是祭祀日,我們根本意識不到那是埋死人的地方。跟它們在一起,就像跟慈祥的老人們在一起。即使從墳裏伸出一隻手來摸了摸我們的後腦勺,我們也不怕。如果青色的碑石像一扇門那樣吱呀推開,忽然走出一個白胡子老頭來,我們也覺得沒什麼。我們相信,老人死了,不過是到這個地方來繼續睡覺。可張家背山,是讓人害怕的。有人從那裏經過,說聽到過鬼叫,鬼先叫了三聲,又叫了三聲。我們又怕又忍不住問,鬼叫是什麼樣子的?那個人看著我們,詭秘地笑了笑,說,就像小孩子哭。我們腦後的頭發馬上豎了起來。那是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人。他的眼睛不像人的眼睛而像是某種可疑動物的眼睛。後來我們駭然想到,說不定那個人就是鬼變的。

細蠶要半夜到爹墳上去。娘和姐姐死活不讓。她們哭著,把他關在家裏。他娘說,隻要他敢去,她就不活了,跟他爹去了。二姐說,如果娘死了,她就買老鼠藥來把全家毒死。這時鳳毛就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姐姐把細蠶的手和腳綁了起來。她們一個綁手一個摁腳,把細蠶牢牢綁在竹床上。半夜醒來,她們朦朦朧朧看到竹床豎了起來,像個巨人似的在屋子裏移動,不禁大叫起來。

戲台已經搭好了,管事的人已經把唱戲的班子和驅邪的道士都請來了。村子裏恢複了久違的熱鬧。家家戶戶買了酒肉,準備祭祀祖宗和請親戚來看戲。

鑼鼓終於敲起來了。幾尊神擺在戲台對麵的帳子裏,隻有紅黑兩色。它們也在看戲。我轉身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土地神也被請來了。我們不怕他,甚至還偷偷用手去捋了捋他的山羊胡須。驅邪的道士把自己的臉遮住,大概是怕那些鬼怪日後認出他,找他的麻煩吧。他穿著古代的衣服,手拿黃色令旗,另一隻手拿木簡,腰裏還掛著一把鐵劍。隻見他口中念念有詞,用墨筆在金裱上寫下什麼,朝空中丟去,又寫了一張,朝空中丟去。一連寫了十幾張。紛飛的紙片在場子上飄來飄去,如果它沾在人們身上,大家不知是凶是吉,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這時另一個道士上了場。他也拿麵具把自己的臉遮住了。不同的是,他一手拿木斧一手拿玻璃瓶。有人說這個道士是來捉鬼的。他要把那些惡鬼全部捉起來,關進玻璃瓶裏,不讓他們再出來害人。他先叫了幾個我們不知道是誰的名字,把他們全捉進瓶子裏去,接著他叫了一聲小寒的名字,小寒爹娘在台下慘叫一聲,眼睜睜看著道士把小寒捉進瓶子裏去了。道士又叫了一聲榮慶媳婦水杏,水杏也被他捉進去了。道士搖了搖瓶子,說裝滿了,要換一個瓶子。他把手裏的瓶子蓋緊,貼上一張金裱,又拿出一個玻璃瓶來,把木喜和月娟奶奶也裝進去了。木喜的力很大,差點讓道士手裏的玻璃瓶掉到地上。道士說,國權因剛死不久,很凶,最難捉,要單獨用一隻玻璃瓶。鑼鼓忽然急雨般響起。道士掏出木斧,在台上走了幾圈,好像在進行激烈的搏鬥。終於,他也把國權製服了。這次他掏出的玻璃瓶是棕色的。他一點一點地把國權摁了進去。我好像看到身材高大的國權痛苦地彎著腰,手和腳都在掙紮。像抽筋。道士擰上蓋,長籲一口氣。台下的人仰著臉也鬆了口氣。正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躍上戲台,從道士手裏搶過瓶子,跳下來頭也不回地向場外跑去。是細蠶!大家驚叫起來。

細蠶在前麵跑,大家在後麵追。由於夾雜著彩色麵具和道袍,追趕的人群便有些不倫不類。細蠶緊緊握住手裏的玻璃瓶。他要跑到哪裏去呢?就在大人快要趕上他的時候,他把瓶蓋擰開,用力朝遠處扔去。

轟的一聲,眼前仿佛騰起一股青煙,我看到他爹像個巨人似的從裏麵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