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蠶跟我們說起了他家裏過年時的怪事。沒有了爹,他看上去可憐兮兮的,一點也不如我們想象中的快活和自由。細蠶說,聽娘說蒸過年的糍粑時,中間那一團沒蒸熟。加了一把大火,還是蒸不熟。他娘把那團糯米飯挖出來時,不免心驚膽顫,不知道家裏要出什麼禍事。起先她認為是細蠶妹妹鳳毛活不長,因為這個小女孩病歪歪的,走一步路要打三個噴嚏,一個晚上要發燒三次。她身上好像一點肉都沒有,隻有一個骨頭架子在那裏晃來晃去。後來又擔心細蠶,這家夥喜歡爬高,喜歡劃水,有時候一個猛子紮下去,要過半天才出來。誰知過了芒種,鳳毛的眼珠子轉了幾轉,竟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他娘的擔心就更厲害了。晚上都要去摸摸細蠶的額角。這時細蠶就裝做睡著了。他說這樣被娘摸著真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娘算來算去,就是沒算到他爹會死。他爹是正當頂的日頭,怎麼說沒就沒有了呢?大年三十晚上,他家裏的燈好好的忽然就滅了。他娘臉色一變,他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現在想來,他爹當時就已經不是他爹了。本來,他爹是很講禁忌的,初一十五老早,都不許小孩子亂說話。有一回,出門看到蓮枝披頭散發地站在那裏梳頭,回來就說了蓮枝的許多不是。過年了,要拿熟雞子在細蠶和他的姊妹嘴上滾來滾去,直到把他們愛亂說話的嘴滾成雞屁股嘴為止,這樣,他們說的不吉利的話就不會算數。可這時,他爹對這一切似乎都漠不關心。所以說,那時他爹已經不是他爹了。坐在那裏的,是一個跟他爹毫不相幹的人。或者說,那個人已經把他爹完全控製住,或者吃掉了。然後變成他爹的樣子坐在那裏。
細蠶說,他爹埋下去那天,他親眼看見爹從他腳背上爬了上來。起先,他爹像一隻金甲蟲,探頭探腦的,圍著他的鞋子跑了一圈。東聞聞西嗅嗅。蹶著大屁股。他從那隻大屁股上一眼就認出是他爹。隻有他爹有那麼大的屁股。有天晚上,他爹在他娘身上拱來拱去,被他看到了。他看到的就是這隻屁股。它把他爹和娘都遮住了,像座大山。他爹和娘在山那邊發出愚公移山似的聲音。現在他想叫一聲爹,卻怎麼也叫不出來,或者叫出來了自己聽不到。他故意不動。他知道爹會順著腳管爬上來。果然,沒多久,爹咬了咬他的褲腳,就從他褲腳和鞋幫相接的地方爬了上來。從那裏爬比較容易,不要走彎路。他爹走走停停,好像想起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他爹最疼的就是細蠶。現在當然要爬到他身上來了。死了的人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人,卻往往是害了那個人。所以,一個人死了之後不久,被他喜歡的人也會跟著死去。這樣的事情在我們那兒是常有的。所以,喜歡我們的人死了我們首先不是悲傷,而是害怕,我們要故意做一些惹他們不高興的事情,免得他們還喜歡我們,比如把戴在胸前或鞋尖的白線偷偷扯去,對擺在條台上的靈牌視而不見或飛快地跑過,晚上睡覺的時候用被子蒙住頭。尤其是小貴,他奶奶死後,他居然拍著手板大叫,奶奶死得好!奶奶死得好!他說他奶奶死後還經常用手來擰他耳朵,跟她生前一模一樣。這時我們表達起自己的感情來也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細蠶呆在那裏一動不動,等著爹順著腳管爬上來。他淚眼朦朧,緊張又好奇。這時如果他伸出手,完全可以把爹打翻在地。我們知道後麵有什麼恐怖的事情發生。果然,他爹的身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重,像一頭水牛,最後壓住他胸口,使他喘不過氣來。他終於叫出了聲:爹啊,爹!
細蠶說,此後,他想見到爹,就故意躺在那裏裝做睡著了,把腳管伸出去,好讓他爹順著往上爬。這時,他爹就真的順著腳管爬到他胸口,然後他就叫爹。他一叫,他爹就明白過來,差點害了自己的兒子。就跳下去,很羞愧地跑掉了。他迷迷瞪瞪起來,到房裏看看,到門角落看看,仰頭望望屋瓦,看爹是否躲在梁上。他知道,他看不到爹,爹卻能看到他。這時他就不喜歡白天。白天讓爹無處躲藏。隻有到了晚上,爹才自由了,願怎麼活動就怎麼活動了。
於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家裏人會驚訝地發現,椅子從這邊搬到了那邊,有時候還跳到了桌子上。碗櫥裏的剩菜也動過了。上床時明明是把鞋子朝外的,現在卻朝裏了。雞鴨像被誰驅趕著咯咯嗄嗄地叫起來。細蠶說他聽到了爹的腳步。既寬大又溫柔。好像把整個地麵都踩住了。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娘和爹的說話聲。娘的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激烈一會兒悠揚。他們似乎在商量一件什麼事。又像在一高一低地唱歌。馬上,他們又爭吵起來。好像他爹要拉娘去什麼地方,娘掙紮著。後來娘哭了起來。她的胸脯像大風吹過河麵。細蠶不禁往床裏邊躲了躲。但他馬上想到不能扔下娘不管。於是他趕緊用蒲扇在娘身上拍了拍,好把爹趕走。他知道那隻甲蟲又順著娘的褲腳往上爬了。但想到那隻甲蟲就是爹,他又不忍心了。爹死後,娘就叫他跟著她睡。娘以前總打他,現在也不打了。娘用手摸著他的臉骨,好像要在上麵找到爹的影子。看到他不停地拍扇子,爹愣了愣,就從娘身上下來,走了。娘的胸脯終於平靜了。細蠶在黯淡的光線裏看到娘的胸脯在汗衫裏鬆鬆垮垮的,散發出一股重重的苦味。他想,爹已經不是人了,不能再讓爹挨近娘了。不然他連娘也要沒有了。爹不知道這樣是害了娘和他們全家。他聽到了爹在堂前移動的腳步。果然,不一會兒,他又聽到二姐呻吟了起來。兩個姐姐和妹妹睡在西邊房裏。二姐把妹妹蹬醒了,妹妹又用手去扯大姐。她們三個人都坐了起來。首先是妹妹,鞋也顧不上穿,就赤腳往東邊房裏跑。大姐和二姐很快也跑了過來。娘朝堂前喊起了爹的名字。娘說你走吧,你反正不是人了,走得越遠越好,別嚇唬孩子了。說著,娘哭了起來。
村子裏議論紛紛。大人們開始搭戲台。隊長寅茂決定在村子裏燈火通明地唱上三天三夜老戲,以此來驅趕邪氣。雖然我們更希望放電影。可大人說,電影這種東西,並不能起到驅邪的作用。他們開始商量請什麼地方的道士來村裏驅鬼。
奇怪的事情還在不斷發生。一天晚上,村後葛家灣的兩個木匠到劉村去收賬,路過後塘時,忽然聽到塘下麵有人說話。他們一個是師傅一個是徒弟。做徒弟的好奇,想去看看。但師傅不讓,叫徒弟快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水塘裏漫起一股白霧,他們很快什麼也看不到了。想喊也喊不出聲,便一股腦兒往前跑。誰知怎麼也跑不到盡頭,一直跑到雞叫,霧忽然散去,他們才發現自己還在塘邊。也就是說,他們繞著後塘跑了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