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是形上的終極性的存在,是對個體來說的先驗的必然要求和規範。在人類曆史的進程中,當這個終極實存能夠模鑄和規範人們的思想行為時,曆史就表現得非常具有喜劇色彩,而當“絕對律令”不為人們所肯認、遵循時,曆史發展就出現巨大的波折,表現得非常地具有悲劇氣氛。與康德的曆史觀不同,朱熹在體認使人類各項事務臻於至善是大自然的一項隱密計劃的同時,不讚同“惡”——卑劣的情欲是曆史發展的動力的意見,相反地,他隻將那個至高無上的“善”看作是曆史發展的終極動力,任何對這種“善”的褻瀆都是一種人性的退步,因此,朱熹的曆史動力說歸根結底涉及到人“心”對“理”的認知這個問題,說到底,朱熹就是把能夠體察“理”的人“心”作為曆史發展的最重要動因。所以,對天理戕害最甚的人欲是曆史發展的最大阻力,必須敬業修德以去之:
修德之實,在乎去人欲,存天理。人欲不必聲色貨利之娛,宮室觀遊之侈也,但存諸心者小失其正便人欲,必也存祗懼之心以畏天,擴寬宏之度以盡天……務使此心虛明,廣大平正中和,表裏洞然,無一毫私意之累,然後為德之修,而上可以格天,下可以感人,凡所欲為,無不如誌……若謂姑為純正之論而其實必用機心,扶陰謀,然後可,則是心跡乖離,內外判析,孔子讀而儀秦行矣。彼管仲、商鞅、吳起、申不害非無一切之功,而所以卒得罪於聖人之門者,正在於此。
在這裏,朱熹僅重視理性的因素在社會曆史發展中所起到的作用,而沒有認識到曆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這樣一種事實。而人的活動既受理性的主導又有非理性的參與。欲望和需要就是最基本層麵上的非理性因素,是它們引起了人類的第一個曆史活動——物質生產活動。物質的欲望和需要不僅是社會生產力、生產關係形成的前提和根據,而且是社會變革和國家政權等社會政治活動的內在根據。同樣地,精神的欲望和需要引起了社會的精神活動,推動著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社會意識形態的發展。所以說,欲望和需要是社會曆史發展的內驅力。欲望和需要的多種多樣,從根本上決定了社會曆史的豐富多彩。欲望和需要的不斷產生和滿足,從根本上推動了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欲望和需要最初是人的非理性的主觀要求,在客觀的社會曆史條件下,它的非理性因素會得到揚棄而具有客觀性和社會曆史性,欲望和需要推動著社會曆史的發展,社會曆史的發展反過來也促使人的欲望和需要的完善和全麵。朱熹卻根本不考慮這些非理性的因素在曆史中所起的巨大作用,他固執地堅持道德理性主義的信念,堅定地認為隻有與宇宙本體合一的倫理原則才是人類曆史發展的惟一的終極的動因。但是,全部的人類曆史告訴我們,對人性本善的承認不過是人們觀照自身時產生的一種幻覺,人性中由欲望和需要所引導出的“惡”的因素也是相當明顯的。人們往往以自身的理性意識忽視非理性的存在,但主觀的忽視並不等於非理性因素客觀上的不存在。在文化層麵上考察人類理性與非理性的斷裂與彌合,便會得到人類自身與曆史過程多重辨證及二律背反的深刻的啟示。人性可以逐漸完善,但絕不能徹底改變。朱熹就夢想要依靠人類理性本身的自我調節或反思去徹底摒棄人性中的非理性本性,但事實上這種努力的結果恰恰會使理性在無形中成為人性的最大桎梏,人格也會因此而分裂,人的理性與非理性便會處於不斷地二元對決式的衝突之中,因為人不能簡單地抹殺非理性本性的存在而使理性本性得到極度的張揚,所以在“存天理、滅人欲”的人格基礎上,在人的內心世界中是不可能達到自以為是的人格完善的。另外,朱熹也沒有認識到,由欲望和需要所引導出來的“惡”在曆史上的發揮出來的巨大作用。事實上,無論是符合一定道德原則和行為規範的“善”還是違背一定道德原則和行為規範的“惡”都是具體的曆史條件的產物,作為社會曆史發展動因的“善”也必須在推進曆史進步,推動曆史發展與進步方向相一致時才能得到肯定。同樣地,曆史中的“惡”如果也能夠起到推動曆史進步的作用,那麼它就不過是曆史發展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因為“惡”起作用的結果正是成全了善的目的,因此也應該肯定“惡”在一定的曆史中條件下所起的積極作用,對“惡”在曆史中地位的肯定,表現出人類敢於正視一切痛苦和犧牲,一往無前地朝著既定的曆史目標前進的弘毅、果敢和勇氣。
綜上所述,康德認為大自然先驗地決定了人類曆史的不斷進步,將人類不斷進步的曆史看作大自然的一項隱蔽計劃的實現,而推動這個計劃實現的原動力卻是惡劣的情欲,正是人性的惡把整個曆史推向善,每一場災難、每一次倒退都是人類為進步而付出的代價,而每一次巨大的曆史災難無不以曆史的進步作為補償,這是康德哲學中最具真知灼見的超卓之論。朱熹也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絕對應當以人的道德理性中的倫理原則為主導而不斷地趨向於至善之境地,但社會曆史發展的原動力決不可能是從人的欲望和需要中流露出來的“惡”,相反地,人的非理性的本性是曆史發展的最大障礙,正是“惡”才造成社會曆史的退步,人必須高度地張揚道德理性以克服內在於自身的非理性因素,使全社會所有人都具有一顆無比深切地體認到至高無上的形上的倫理實存的道德心靈,隻要做到這點,人類社會朝完善世界的邁進就會從荊棘叢生的歧路轉上平整寬闊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