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生活就是美。這真是不朽之言。對一般人而言,生活是酸甜苦辣的多味人生,怎麼會是美呢?這當然與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個人的修養和素質分不開。孟子說:“充實之為美。”一個人如果內心充實,他對生活就沒有挑剔,不論順逆得失都不會放在心上,我行我素,獨往獨來。這樣,無論順逆得失、酸甜苦辣都會是別有一番情趣,不會向一般人那樣,有得就喜,有失就憂,好吉惡凶,內心總是處在不安寧的狀態中,對生活怎麼會無條件地感到美呢?
孟子所講的這個充實,就是儒家所說的仁義禮智信這種種的美德在人們內心中的集聚,這個集聚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浩然之氣”,並且至正、至剛、至大。這種“浩然之氣”蕩漾於人們的心中,就能不為外物所動,而外物——外在環境還會受你的影響。所以孟子並不停留在“充實之為美”上,還進一步要人們做到“充實光輝之為大,大而化之之為聖,聖而不可知之為神”。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得到了充實,他就是完美的人了,對他來講,在生活中就可以“樂天安命故無憂”,一切都是美的。但這隻是停留在對個人上,隻能是“獨善其身”,而儒家的目標是“治國平天下”,所以還必須“充實光輝”——讓這個美從自己身上流露出來,顯現其光輝,使周圍的人都能受這個“光輝”的感染。這樣,這個美的半徑就擴大了,大家都能瞻仰美的“光輝”,社會才有正氣和希望。再進一步就“大而化之”,這個美的半徑不僅擴大了,使周圍的人得到感染,還要讓他們得到改造,使人人都感到充實,都體驗到完美的滋味,這就是聖人的功績了。如果這種“大而化之”是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中完成的,那些受到美的感染和改造的人還不知其所以然,也沒有那種狂熱的感恩思想而把你崇拜成聖人,甚至不知道是你的力量傳布了這個美的福音,這就是“不可知之為神”了,這可就達到了天地造化那樣的力量,“神”了。這可以稱之為儒家中的生活大圓滿法。
“大圓滿”本來是佛教用語,用來讚歎佛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這是唯一真正的大圓滿。不能達到這種程度的則不能稱之為大圓滿,因為總有不足之處,在西藏密教中,大圓滿法也是一種極高的密法,沒有達到相當火候的人,是沒有資格修持這一大法的。
禪宗則不然,六祖大師說:“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你本身就是大圓滿。馬祖在回答大珠慧海的提問時說:“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須向外求覓?”馬祖的看法更是明白無誤。從禪宗內走出來的人,深知人生宇宙的真實相,深知自己就是無上的大圓滿。所以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說:“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在禪師們的心胸中,的確沒有什麼不完滿的,值得遺憾的事。在“文化大革命”中,許多居士看到寺廟被關閉了,許多佛菩薩塑像被毀了,常常暗地裏痛哭流涕。有一位老禪師對他說:“你們太糊塗了,作為佛弟子,不懂佛法的道理,應該懺悔,應當精進,怎麼會如此膿包,還會哭呢?佛不是說過:世間與我諍,我不與世間諍嗎?佛法尚且不是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們把佛法學到哪裏去了,學會會哭這一行嗎?”真的,達到了禪的境界,喜怒哀樂可入不可入都是多餘的話,“我即眾生,眾生即我”,“我即生活,生活即我”,一切都會在其中圓滿的。
《菜根譚》是部妙書,裏麵有不少禪語、老莊語,如“寧居缺,不居全,寧居無,不居有”就深蘊玄機,靈轉活潑。以佛法看,缺與全不二,無與有不二,本是無差別的、互補的和圓滿的。隻要你不在其中起分別心、取舍心,無論你居在哪一頭,其對立麵都會與你和諧相處而不成其為對立麵。你若在其中起了分別心、起了取舍心——生活中根本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生活中永遠都有對立麵。這一下你完了,無窮的煩惱就隨之而來,夠你麻煩的了。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你那個分別心、取舍心、貪求心不死,你就得不到大圓滿。這些心若死了,生活中的一切自然就圓滿了。所以,就這一念之差,天地的顏色都會有所不同。佛教特別強調念頭,更特別強調“當下一念”,除了讓你明心見性外,後一層的意義就在於讓你安坐於大圓滿之中。下麵我們看幾則公案。
唐代禪宗,自百丈禪師提倡“農禪”以來,禪宗的寺廟和僧人就與農業勞動結下了不解之緣,禪師們除了“坐夏”外,幾乎天天都要參加生產勞動。溈山靈佑禪師是百丈禪師的大弟子,也是實踐“農禪”的模範。他和他的弟子仰山慧寂禪師一並創立了“溈仰宗”,並在田間的勞動中,留下了不少生動睿哲的故事,給後人們以無窮的啟迪。有一次溈山和仰山在田裏插秧,溈山指著那一片梯田對仰山說:“徒兒啊,你看!那一塊梯田要高一些,這一塊梯田要低一些。”仰山說:“師父,不對啊,我認為這邊的田要高一些,那邊的田要低一些。”溈山說:“你若不信,那我們站在那兩塊田的中間,來勘測這兩塊田,結論就出來了。”仰山說:“不必站在中間,也用不著站在兩頭。”溈山說:“如果把這兩塊田的水溝通就可以得到結論了。水能平物,高處的水自然會向低處流的。”仰山說:“水是能平物,水也是沒有定處的,也的確是高處往低處流。但師父啊!高處的水不是在高處平嗎?低處的水不是在低處平嗎?——水本來是平的,又何必把它們弄得不平呢?”
是啊!水是沒有定處的,不斷地從高處流向低處,從高山流向平原田野,最後回歸大海。但高山上也有平靜湖泊,平原上也有平靜的湖泊。就水的本性來說,它是平靜的,無論在高山峽穀中它是何等地咆哮洶湧,它仍然是平靜的。所以才會有“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的那種狀態讓人去領會,也才會有“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那不可思議的感受出現。能以這種感受來麵對沸騰的生活或崎嶇曲折的人生,你還會有常人的那些心態嗎?當然不會,你心中隻會有永恒的寧靜,因為一切在此都圓滿了。
溈山禪師有一次天亮了都不起床,平常是聞雞而起,早就下田去參加勞動了。仰山去給他請安,看見老師沒有得病,於是說:“您老人家怎麼能睡懶覺呢?這太不應該了吧!”溈山說:“我剛才做了個夢,你來給我圓一圓。”於是仰山就去把洗臉水端來,請溈山洗臉。這時溈山另一位弟子香嚴也來了,溈山說:“我剛才做了個夢,你師兄已經給我圓了,你也來圓一圓,看誰圓得準。”香嚴於是給溈山端了一碗茶來。這個公案說明了什麼問題呢?對禪師們來說,禪就是生活,生活也就是禪。他們也勞動、學習,也如世人一樣起、居、住、行,這一切都是圓滿的。就內而言,這個心是圓滿的;就外而言,環境自身也是圓滿的。《菜根譚》說:“此心常放得寬平,天下定無缺陷之世界。”禪師們早就超越了這種境界。但老師對學生,則應不放過生活中的那些微小細節來考察和鞭笞他們;學生對老師,也不敢掉以輕心,怕不及格。圓夢,是人們對生活的期盼和對災禍的恐懼而引發的一種預測手段。在禪師們圓滿的心中,則認為是一種不清醒的、雜有欲望的一種情態——莊子不是說過“至人無夢”嗎!所以,仰山以冷水洗臉的方式讓人清醒,香嚴以香茶提神的方式讓人平靜。溈仰宗的方法,真是太細膩了。要知道,生活和精神完滿的人,其情感和手段也是細膩的,他們大多采取“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采取“化而不知其跡”的方式,用中國的政治術語來講,這是“王道”的方式。而極少采取“霸道”的那種峻烈手段。如棒喝,老師對單一的學生而言,也是“不得已而用之”的,但其峻烈,故給人留下了過餘強烈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