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任大公和公爵夫人親切熱情地接待了我,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是經人介紹認識他們的,他們邀我共進正餐。在此之前不久,應召拜見了世襲大公和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婚前是荷蘭公主。當時,他們正住在埃斯特堡高山茂密森林邊的狩獵小屋裏。我與繆勒大臣和歌德的傳記作者埃克曼一起驅車前往,馬車在離小屋不遠的地方停下來,一位滿臉真誠,眼神中透出高貴和溫柔的年輕人走過來問,“安徒生來了嗎?”看他見我一副興奮的樣子,我和他握了手。他說:“非常高興能在這兒見到您。我稍後就來。”
馬車繼續往前走,我問,“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他就是世襲大公。”繆勒回答。這就是說,我已經見過世襲大公了。很快我們就在小屋裏相聚了。這裏像家一樣舒適,原來如此,現在也還是這樣。進入我眼簾的,全是溫柔的眼光、快樂與活潑的情景。
晚餐後,大公和所有客人一起來到緊鄰小屋的村莊。村子裏的年輕人和周圍村莊的人都聚攏來,為他們熱愛的,現在又回到埃斯特堡來的世襲大公慶祝生日。塗了油脂的柱子立起來,上邊飄揚著方巾和絲帶。有人拉起小提琴,人們在碩大的椴樹下跳起歡快的舞蹈。到處彌漫著節日的氣氛,人們臉上都帶著幸福、滿足的笑容。看來,年輕、新婚的大公和他的夫人,彼此是出於真心愛慕才結為連理的。倘若一個人在宮廷裏呆了相當長的時間,並覺得很快樂,也會為了一顆跳動的心,有必要先把命運忘到一邊。薩克森-魏瑪的卡爾·亞曆山大擁有一顆最高貴、完美的心靈。在已經過去的許多年裏,那些幸福而莊嚴的時光,使我沉浸在堅定的自我信仰的快樂之中。
其實,我第一次去德國時,就去了好幾次美麗的埃斯特堡。從那裏的公園眺望,可以瞥見哈茲山。世襲大公帶我看了一顆樹,上麵刻著歌德、席勒和維蘭德的名字。真的,就連朱比特都用雷聲的楔子,將他的名字刻在了一根枝杈上。跟我們在一起的,有聰慧的女作家弗洛·馮·格羅斯,她的筆名愛瑪麗·溫特更為人知;令人愉快的老大臣繆勒,向我們繪聲繪色地描述歌德在世時的生活,給我們講《浮士德》,外加精彩點評;絕對忠實的埃克曼單純得像個孩子。在埃斯特堡有這些人相伴,我度過的許多個美妙如夢的夜晚。
我們輪流大聲朗讀各自的作品,我甚至用德語朗讀了一篇童話《堅強的錫兵》。繆勒帶我來到墓地。卡爾·奧古斯特的墓緊挨著他妻子、傑出的公爵夫人的墓,並非像我原來想的是在歌德和席勒墓的中間。我當時還為此寫到,“公爵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彩虹般的光環,因為他站在了太陽和飛流的瀑布之間。”我們那兩位不朽的朋友,就安息在卡爾·奧古斯特和公爵夫人,還有那些最能理解和評價偉大人物的王室成員的墓旁。放在簡樸棕色靈柩上的月桂花環已經枯萎,惟一的裝飾就是那不朽的名字“歌德”和“席勒”。生前,公爵與兩位詩人引為知己,死後,入土為安,又躺在同一個墓穴。像這樣的地方永遠都無法從一個人的記憶中抹去,而在這裏,你隻能默默地發出一聲隻有上帝才能聽見的祈禱。
臨別前,我在小卡爾·奧古斯特的一本留言冊前寫了這麼一段話:
(魏瑪)
圖林根森林裏的那座城堡是心靈棲居的地方,它是如此的樸實無華,卻讓人備感溫馨,因為我從中看到了一個家庭的幸福生活。在縈繞四周的大理石光彩裏,我記憶最深的就是那個心靈的帝王之室,它放射出一縷最耀眼的光芒。
一位公主,一位母親,天真無邪、快樂幸福地與她的小兒子嬉戲,兒子像個騎士騎在她的背上,要躍馬奔馳。她微笑著,感到樂趣無邊,眼睛裏流露出母親溫柔、慈愛、幸福的目光。她是多麼快樂啊!有時,天使也會齊聲合唱,為一顆安靜的、忠實的心靈祈禱。
你,出身高貴的孩子,有一雙大海般蔚藍的眼睛,你唇間的微笑是那麼富有魅力。你繼承了父親的愛心,開放的思想和他奮鬥的精神。知識的燈塔閃爍著光芒,將為你點燃永恒的蠟燭。在豐富的童話世界裏,自然和所有的心靈都將為你打開。
哦,圖林根森林,你的名字偉岸而崇高,你的聲音屬於全世界。路德在演講,歌德在歌唱,這裏的一切都那麼令人驚奇。上帝會保佑這個家庭在同命運的抗爭中,得到最大的幸福。圖林根森林裏的那座城堡是心靈棲居的地方。
告別魏瑪時,我忽然有了一種感覺,以前好像在這裏住過,它就像是我心愛的家園,現在卻要離開了。當馬車駛過城門,走在水車邊的橋上,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小城和它的城堡,一股難以割舍的離愁別緒湧上心頭,惆悵莫名。似乎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這樣永遠成為了過去。離開魏瑪時,我覺得對我來說,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更令人難忘的旅行了。事實上,我常往這裏寫信,現在一想到那兒還有魂歸故裏的感覺。魏瑪這座詩人的城市,它將陽光灑滿了我的詩人之路。
現在,我要前往萊比錫。羅伯特·舒曼家正有一場美妙的詩歌晚會在等著我。一年前,這位天才作曲家把查密索翻譯成德文的我的四首詩,譜了曲寄給我,讓我吃了一驚,同時又頗感榮幸。那天晚上,他們就請弗洛·弗雷格演唱了這幾首詩。她的深情演唱曾給無數人帶來了快樂,令人陶醉。克拉拉·舒曼為她伴奏,聽眾就隻有詩人和作曲家兩個人。家庭晚宴上,彼此間思想的相互交流,讓我覺得這個夜晚真是轉瞬即逝。羅伯特·舒曼在他1845年4月寫給我的一封信裏,也回憶了那個讓我覺得是如此美妙的夜晚。
在德累斯頓,我又見到了那些洋溢著青春激情的老朋友。天才的挪威畫家達爾是我半個老鄉,他能在畫布上傳神地再現挪威山穀裏的瀑布飛流和繁茂的樺樹林。讓我感到榮幸的是,沃格爾·馮·沃格爾斯坦為我畫了像,並收入在他的皇家畫像集裏。劇院經理赫爾·馮·盧蒂喬,讓我每晚坐在導演包廂裏看戲。德累斯頓上流最高貴的女士之一、尊貴的弗洛·代肯男爵夫人對我就像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充滿了母愛。我也就因此常去她家,和她令人愉快的孩子們在一起。哦,這是一個多麼光芒四射、美麗無邊的世界!這裏的生活是多麼令人興奮!我真的就是這麼感覺的,而且事實也的確如此。
博路的哥哥埃德蒙德是個軍官,有一天從特蘭德特回來了。那年夏天,他在那裏呆了好幾個月。他邀請我和他一起去,我在清爽的山間空氣裏,度過了快樂的幾天。無論我走到哪兒,凡是認識的新朋友,都隻看我身上的優點。他們喜歡我。通過代肯男爵夫人介紹,我來到了著名的天才畫家雷茲奇的家。他畫的歌德和莎士比亞肖像極具想象力。好客的他,在邁森附近常春藤覆蓋的小山上,有一處令人心胸舒朗的別墅,這裏風景優美,頗有田園情調。每年,他都在妻子生日那天,挑自己畫的最好的一幅速寫送給她。許多年下來,他送的速寫都夠出一本豐富的畫集了。如果他不幸駕鶴西去,光靠賣畫,她就可以過得很舒服。在他許多構思精巧的畫作中,最吸引我的是那幅《出埃及》。畫的是一幅夜景,瑪麗、約瑟、樹木、灌木叢,就連那頭馱著瑪麗的驢,都睡熟了。醒著的隻有聖嬰基督,他那張圓圓的臉龐照亮了所有的一切。他還根據我為他講的一個童話,畫了一幅精美的素描。畫的是一個把自己躲在老婦人麵具後麵的年輕女孩,意味著透過古老童話的麵具,可以窺探出洋溢著美麗的永遠年輕的靈魂。雷茲奇所有的人物畫無不充滿了想象力,這源自美感和天才。
在瑞士薩克森地區的麥克森,梅耶·塞瑞和他迷人的妻子一起,讓我在他們富庶的莊園裏享受了德國的鄉村生活。那裏有采石場、巨大的粉末火爐,呈現出工業活動的景象。一切都顯出殷勤好客的氣氛。世上恐難再找出比這兩個可愛的人更殷勤好客的人了,他們總是把一群有趣而又卓有才華的朋友聚攏來。我在那兒呆了一個多星期,遇到科爾,他向我們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的旅行經曆。我還遇到了來訪的女作家伊達·哈恩-哈恩伯爵夫人,她的小說和遊記正風靡一時。那一次,我們聊天談到了天主教的信條和她的一部作品。
她告訴我,她父親太愛玩了,簡直毫無節製,莊園總是空著,他則和玩伴兒們到處旅行。她和富有的哈恩-哈恩伯爵結婚,但很快就離了婚,那以後,她開始發表詩歌、小說和遊記。當時,人們已經反複強調、指責和討論過她小說裏占主導地位的貴族因素和引人注目的特性。甚至她本人也受到一些指責。但從她臉上絲毫看不出來。在麥克森我們相處的那段日子,我看到了她身上所閃現的真正富於女性魅力的、迷人的個性光彩,而且,她是那麼的充滿自信。她總是和那位極其令人愉快的紳士拜斯托姆男爵一起旅行,而且常常就住在他家。所有人都公開說,明擺著他們已經結婚了,上流的社交圈裏也早把他們當成夫婦接待。
我曾問過些人,他們幹嗎要秘密結婚。他們說可能是因為她如果再婚,就會失去前夫的補助金,而沒有這筆錢她沒法生活。很多刻毒的攻擊和嘲弄向這位女作家襲來,人們當然願意從她的作品裏,看到一個寫作的修女或女人,更多的是為天主教做宣傳。但這是不真實也不健康的。她是一個具有高尚人格,並有著罕見才華的女人。遺憾的是,由於其他條件的限製,她沒能讓上帝賜予的才華開出更絢爛的花朵,並結出累累碩果。她和我很容易產生共鳴,對我很友好。通過《不過一個提琴手》裏的黑玻璃和我編織的童話世界,她把我當成一個詩人。她在一天早晨,還把對我的這種感覺寫在了一首詩裏。
誰都喜歡在受歡迎的地方呆著。這次短暫的德國之旅,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我知道他們根本沒把我當外國人看待。人們認為我的作品價值主要體現在它的感情、真實和自然。在這個世界上,無論美的形式是那麼絕妙和值得稱道,智慧的思考給人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隻有發自心靈的情感和自然的天性,才是恒久不變,也最被人們理解的。
我是經柏林取道回國,柏林已經有好幾年沒去了。我在柏林最親密的朋友查密索早已仙逝。“野天鵝已經飛得夠遠了,它把頭枕在荒野的懷抱。”它飛到了另一個更美麗的世界。我見到了他失去雙親的孩子們,在這些年輕人麵前,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變老。好在我心裏還沒有老的感覺。我最後一次見到查密索的兒子時,他們還裂著懷在小花園裏玩耍。現在已經是在普魯士服役的軍官了,頭戴鋼盔,腰挎軍刀。轉念一想,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切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們又失去了多少:“當我們得知已經失去世間的至愛親朋,並不覺得太痛苦。因為他們在上帝那兒又成了我們所愛的人,在天國與我們之間,他們架起了一座橋梁。”
塞維格尼公使是我認識的新朋友,他請我去他家做客,並熱情接待了我。我在他家結識了才思敏捷、稟賦超凡的弗洛·馮·阿尼姆,或者叫她貝蒂納,歌德的貝蒂納,這個名字就廣為人知了。她和弗洛·塞維格尼都是克萊門斯·布倫坦諾的姐妹。在他家,我還第一次見到了貝蒂納聰明美麗的女兒們,最小的女兒已經寫出了富有詩意的童話《月亮國王的女兒》。她們拉著母親走到我麵前,問“現在,你要對他說什麼?”貝蒂納近距離地看著我,用手碰了碰我的臉說,“過得去的。”說完走了,一會兒又回來了。她是那麼迷人,而富有創造力。跟貝蒂納談了有一個小時,她談論最多也最感興趣的話題是,我在聽他們滔滔不絕的雄辯口才,看他們富於激情的表演時,我卻在表演啞劇。
夜深了,朋友們都散了。她讓馬車放空回家,我們一起走路。符騰堡[原為德國西南部一州,現為巴登-符騰堡州一部分——譯注]的王子讓她挎著胳膊,我和她的女兒們走在一起。幾天以後,我去她家拜訪。她在家裏表現出一種全然不同的個性,當然是光彩照人的,而決非徒有其表的機智。我覺得她是一個學識淵博、熱情真誠的人。
她的著作膾炙人口,有一種才能卻鮮為人知,她還有繪畫的本事。她一出手竟讓我們全吃了一驚。比如,她給剛發生的一件事畫了一幅速寫:一個年輕人被一些葡萄酒散發出來的難聞的氣味熏死了。她畫了一個半裸的男人正順著梯子往地窖爬,地窖裏保存著許多桶葡萄酒。她把酒桶畫成妖怪的模樣,酒神巴克斯的祭司們在酒桶前翩翩起舞,捉住這個祭品,把他殺了。我知道,她曾向托瓦爾森展示了她的所有素描,托瓦爾森也是大為驚異。
H.C.奧斯特德寫信介紹我去拜會魏斯教授,這使我有機會深刻了解一個平靜、幸福家庭的生活。沒想到我們遠離家鄉,竟會有這樣一種美好的感情,當我們在他們家時,所有的眼睛都亮了,就像過節時打的燈籠。他們一家人都是那麼富有美麗,充滿了友善。新朋舊友加在一起,我真是已經結交了很多很多。我再次見到了來自羅馬的科奈留斯,來自慕尼黑的謝林,我的挪威同鄉斯蒂芬斯,來自德累斯頓的蒂克。自從我第一次去德國以後,就沒再見過蒂克。他有了些變化,但聰明智慧的眼神沒有變。他的握手也沒有變,依然讓我感到親切和可愛。
在我即將離開德國的那一刻,德國朋友為向我致意,寫了一首詩,並唱給我聽。詩是由深受德國大眾喜愛的詩人克勒克特創作的,這位像孩子般天真的詩人一年前,就將他的《德國童話》第二部獻給我,以表敬意。他把第一部分獻給了蒂克。我一直珍藏著那首詩,把它作為來自柏林的紀念的鮮花。
我從斯德丁[波蘭西北部一港市,原為德國城市——譯注]回到哥本哈根時,滿天陰霾。但我心情很愉快,精力不減,馬上就去看望所有我那些親密的朋友。幾天以後,我又出發了。這次是去費恩島拜訪莫托克·哈維特菲爾德伯爵,為的是能在他格羅若普令人愉快的別墅裏,享受幾天美好的夏日時光。在那兒,我收到蘭佐·布雷登堡寫來的信,信中說他正和克裏斯蒂安八世國王夫婦一起在費爾遊泳。他跟國王夫婦講了,我的德國之旅非常愉快,在魏瑪宮廷受到極其隆重的接待。他說,由於國王和王後一直對我關懷備至,也希望我能到費爾風光旖旎的礦泉療養地,與他們一起過幾天豐富、快樂的日子。蘭佐是受國王委托,向我轉達了他們誠摯的邀請。
那裏和低矮的哈裏格斯的風景美不勝收,比爾納茲奇在他的短篇小說裏,對此做過精彩的描繪,我在《兩個男爵夫人》裏也盡力寫過。沙丘密布的阿姆羅姆也一樣風景如畫。我能在這本書裏看到對自然如此精妙和富於個性化的描寫,實在應該歸功於國王和王後的盛情邀請。他們見到我時表現出來的那股親切勁兒,讓我高興極了。我期盼著能再次與我親密的朋友蘭佐·布雷登堡聚首暢敘,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從我作為一個窮小子孤獨無告地闖蕩哥本哈根,到今天我能和國王與王後在一起,25年的光陰轉瞬即逝。這個紀念日值得慶祝。我對國王夫婦依然一片赤誠,這次倒給我一個更深入了解他們的機會。通過了解,我感覺自己已經全身心地愛上了他們。周圍的一切,不論人還是自然景致,都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托舉到了一個相對高的位置上,這樣,回眸往昔25年的崢嶸歲月,倒可以有個更清晰的反觀。這是怎樣的25年啊,所有的幸運與快樂都浮現在了眼前,從已經發生過的一切來看,我該心滿意足。現實往往超越那些最美麗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