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費恩島到福倫斯堡,我第一次看到了峽灣[周圍是懸崖的狹長海灣,通常有冰川侵蝕而成——譯注]邊上的森林和斜坡如在畫中一般,美麗異常。穿越荒野隻能緩慢前行,環顧四周,似乎隻有雲是動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深深的沙地上行走,隻能千篇一律地重複著同一樣地動作。帚石南叢中一隻長得很怪的鳥兒,發出單調的吱吱聲,聽那叫聲它好像快要睡著了。越往前走越難走,也越走不快。到了荒野的盡頭已是寸步難行,再往前就是沼澤地了。天剛下過雨,地上一灘爛泥似的又稀又軟。連續不斷的雨將玉米地和草地變成一片澤國,堤堰都變成了泥沼。馬蹄深陷在泥裏,在許多地方,我們不得不叫農民頂住輕型馬車,以免滾落到堤堰下低矮的房子上。一小時能走兩裏地就阿彌陀佛了。
終於到了達格布爾,北海盡在眼前。這裏沿海岸線分布著很多島嶼,所有這些島嶼都是一座座堤防。人們還用一種稻草把堤防加固了好幾裏長,海浪就直接侵蝕著這些稻草。到的時候正趕上潮汛,加上風助人力,所以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到了費爾。與路上的艱難跋涉相比,這裏就宛如真實的仙境了。浴場就坐落在島上最大的威克鎮,建築風格是荷蘭式的。房子都隻有一層,全是草屋頂,帶山形牆。除此,整個鎮子就不會有什麼別的能給人留下印象了。但就這個季節,來的遊客最多。所有皇親國戚、王公貴族以及與其相關的一切,都給這個小鎮增添了一股生活氣息和節日氣氛,在主街道上這一點尤為顯著。
幾乎每座房子都住著遊客,從客廳和山牆的窗戶上,常有一些熟悉的麵孔探出來。無數的丹麥國旗在空中飄揚,到處回蕩著音樂。真好像置身在某個節日當中。船上的水手幫我把行李提到飯店。離岸邊不遠,在王室成員住的那棟單層建築附近,可以看到一所木結構的大房子。從一扇打開的窗戶能看到裏邊有幾個女士在窗戶旁邊走來走去。她們探出頭,看見是我,就叫了起來,“是安徒生!歡迎,歡迎。”水手們一聽,連忙向我脫帽鞠躬。一路上,他們都隻把我當成一個不知名的遊客,猜測著我的身份和地位。由於剛才那些向我表示歡迎的女士們,是奧古斯騰堡年輕的公主們和她們的母親公爵夫人,我一下子成了知名人士和重要人物了。
作為一個新來的客人,本來就引人注目。我剛在飯店的一張桌子前坐定,一位王室的仆人就走過來,邀請我去與國王共進晚餐。晚宴已經開始,但國王聽說我到了,特意給我留出一個位子。正在桌邊坐著的我的一位同鄉說,“我也有興趣和國王共進晚餐。”國王傳令,專門為我做頓膳食。在島上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與王室成員和蘭佐·布雷登堡共進午餐、晚餐,一起度過每一個晚上。那是一段令人愉快、無憂無慮、充滿詩意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在島上與王室成員相處,倒提供給我一個難得的機會,使我親眼目睹了這些高貴男女生活中的另一麵。平時,我們眼裏似乎隻有皇冠和深紅色的長袍。其實,還真沒有什麼人的私生活比丹麥國王夫婦的更迷人。上帝賜予他們快樂的陽光,他們又讓我的心田灑滿了陽光。
晚上,我通常給他們讀幾篇童話。國王夫婦似乎最喜歡《夜鶯》和《養豬人》,因為有好幾個晚上他們讓我反複讀這兩篇。有天晚上,他們發現了我還有即興創作的才能。有個大臣跟年輕的奧古斯騰堡公主鬧著玩兒,寫了一種韻體詩。我正好在場,就開玩笑地補充說,“你這個詩韻用的不恰當,我最在行了,你得說……”說完我就即興寫了一首,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正在隔壁屋裏玩牌的國王聽見笑聲,問怎麼回事。重複的時候,我又即興加了一段。這下可好,每個人都想即興作詩了。我不得不幫他們寫,還得寫出來盡量符合每個人的個性特點。正和國王玩牌的尤阿爾德將軍問,“我是不是惟一還沒有作詩的?你幹嗎不從我的詩中挑一首最好的朗讀呢?”“國王和所有國人都知道將軍寫詩。”為避免幫他作詩,我隻好這麼回答。
接著,王後卡羅琳·愛瑪莉說,“你還能記得些我想過或感覺到的什麼事嗎?”我想寫幾行與她相配的詩,就回答說:“是的,陛下。為了您能保存,我把它寫下來,明天給您拷貝一份。”“我覺得你會記得的。”她反複說了好幾遍。每個人都堅持讓我即興寫點什麼,我隻好即興寫了下麵這首送神歌,後來收進我《詩集》的短詩部分。
一篇禱告
“他是我們在暴風雨中的安全要塞,他的陽光驅散了塵世生活的陰影。願他使在國王在每遇悲傷的時候都堅強有力,給丹麥帶來永遠的和平與幸福。願他把勝利的花環掛在我們旗幟上,掛在愛和每一個崇高的心願上。當所有帝國到了可怕的末日審判那一天,願丹麥仍像大海中的一株百合亭亭玉立。”
我陪著國王夫婦前往哈裏格斯的最大島嶼,島上那些已經覆滿綠色苔鮮的北歐古字,顯示這裏是一塊下沉了的陸地。呼嘯咆哮的海浪將陸地變成了島嶼,隨後再把它們撕成碎片,將鎮子上的人和一座座鎮子葬身大海。年複一年,這些被撕碎的島嶼正在消失。毫無疑問,頂多再過50年,這裏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大海。哈裏格斯島現在已經是個平坦的小島了,深綠色的草地上有幾隻羊在吃草,草的葉片很鋒利。漲潮時,得把羊趕到閣樓上。海浪衝擊、侵蝕著這個離海岸隻有幾裏遠的小島。
比爾納茲奇的小說對這裏的風景描寫細致入微,令人欽佩,給我印象極深。我讀著他對一些特定場景的描繪,感覺在現實中都是那麼的真實,以至與我自己的觀察幾乎完全相融。我不可能比他寫得更好,記錄得更真實。事實上,我在《兩個男爵夫人》裏對這裏的風景所做的描繪,隻把它當成一種附錄就行了,雖然風景相同,但它是從另一個詩人眼睛裏折射出來的。
訪問厄蘭島時,發現島上有個小村莊,建的房子一間緊挨一間,胡亂地擠在一起,好像是為了互相有個支撐。房子全是梁木結構,窗戶很小,就像船上一個一個的船艙。在嵌著鑲板的小客廳裏,母親和女兒們孤獨地坐在紡車旁,一下就是六個月。屋裏總有些書,我發現有一些丹麥文和德文的書,還有一些弗裏斯蘭語的書。她們坐在那兒,一邊讀書一邊工作。海水漲到常常把房子圍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被海浪拋到岸邊的遇難船隻的殘骸。有時,夜航的船可能會被海浪衝到淺灘擱淺。在1825年的那場大洪水中,島上所有的房子和居民都被衝走了。他們半裸著身子,白天黑夜就卷縮在屋頂上,最後還是無濟於事。費爾島或陸地上的人,都無法伸出援手。教堂的墓地也被衝走了一半,棺材和屍體隨著海浪顛簸起伏,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盡管如此,哈裏格斯人還是深愛著他們的小小家園,呆在陸地上生活他們簡直無法忍受。在陸地上呆上一段時間,他們就要回到小島。在陸地上,他們飽受思鄉之苦。
我和王室成員一起參觀了這個小島。蒸汽船隻能駛到離岸邊一定的距離,我們換乘小船上岸。我謙讓地等了很久,以至幾乎錯過最後一條船。我到厄蘭島時,正遇到國王往回走。“你是現在才來嗎?”國王親切地問,“別著急,慢慢看,讓船等著。古老的教堂墓地非看不可,然後到那裏的人家看看,那兒有一位漂亮的年輕女人。”島上的男性居民剛好全都出海了,有去格陵蘭的,有去荷蘭的,家裏隻有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們接待我們。剩在島上的惟一一個男人,大病初愈,剛剛起床。他們用從費爾采來的鮮花在教堂前做了一個花的榮譽之門,可惜太小了,我們都隻得繞過去。但島上居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他們為方便王後通過,將一塊泥地填上,把島上惟一的一棵樹和玫瑰叢都砍了。這使善良的王後深受感動。姑娘們都很漂亮,穿著半東方情調的衣服。她們認為自己身上有希臘血統。她們的臉有一半幾乎被麵紗遮著,麵紗下麵戴的是一色的希臘式紅色非斯帽,頭發編成辮子盤在帽子上。
我去看了教堂墓地,也在人家見了漂亮女人,回到蒸汽船已是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在一片多島嶼的海麵上航行,當落日把美麗的餘輝灑在甲板上,我們開始跳舞。年老的年輕的都跳了起來,仆人們在舞者中間來回穿梭,送上點心。耳邊傳來水手們站在槳艙裏劃槳的聲音,他們重複著千篇一律的單調的號子。月亮升起來,又大又圓,阿姆羅姆的沙山依稀可見,披著皎潔的月光,看上去就好像白雪覆蓋著的連綿起伏的阿爾卑斯山脈。
後來,我到了這人跡罕至的沙丘。國王去獵兔子了。想當年,載著亞當、夏娃之家的諾亞方舟到了此地,隻從船上下來兩隻兔子,僅僅幾年之後,兔子就繁衍成群了。現在島上的兔子有數千隻之多。除了我,隻有諾爾王子沒去參加打獵。我們倆在沙山上漫步,腳下感覺好像是踩在維蘇威火山的火山灰上。每走一步,腳就陷下去一塊兒。鬆軟的沙土表層,根本抓不住堅韌的草根。太陽把白沙烤得炙熱,走在上麵好像是到了非洲沙漠。沙丘間的沙穀裏,生長著一些野玫瑰。帚石南在開花。在別的地方,就再也看不到半點植被了。海邊的沙丘留下被海浪打濕過的痕跡,海浪退去,那是大海在沙丘上寫下的誰也讀不懂的奇怪文字。
王子和我坐在一處最高的沙丘上,海潮已經退了。眺望北海,由於退了潮,海水退後了有一裏多遠,擱淺在沙地上的船就像一條條死魚,等待著潮水的到來才能出海。有幾個水手在遠處的沙灘上散步,看上去不過幾個移動著的小黑點兒。大海仍然輕柔地觸摸著表麵的白沙,明顯可以看出那一條長長的沙岸。我在《丹麥的領港員》裏寫到過這裏的景致。我們能看見在一些梁木上建起的高塔,那是為沉船的水手提供保護用的,裏麵有一桶淡水,一籃子麵包和白蘭地,足夠他在海浪翻卷的波濤中生存幾天,等待可能出現的施救。阿姆羅姆和費爾之間的沙地是堅實的,人們踏著濕濕的沙子,可以從一個島走到別的島上。有兩次,我們看到好像是一隊馬車的影子,順著白沙消失在藍色的地平線上,感覺好像是從空氣中滑過去的。退潮以後的沙灘,就像編織成的一張網,窄窄的縫隙中還存留著海水,好像海水要抓住沙灘,沙灘也屬於大海,海水很快就可以把沙灘衝走似的。
這帶有童話色彩的情景,與王室的晚宴、美妙的宮廷音樂會和沙龍上的小型舞會,形成一種多麼奇妙的對照。月光下的海濱大道,像是一條小型的林蔭大道,到處是漫步的遊客。
前邊說過,蘭佐·布雷登堡知道9月16日這一天對我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這是我25年前第一次到哥本哈根的紀念日。我坐在皇家晚宴的桌子前,滄桑歲月過一幕幕清晰地在腦中浮現。我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流下來。因為每逢要感謝上帝的時候,我們都恨不能讓上帝與我們的心貼在一起。我深切體會到,與上帝比起來,自己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賜予的,也全都是屬於他的。
晚飯後,國王和王後陛下向我表示祝賀,除了這個貧乏的詞,我再找不到比“祝賀”更謙恭的詞了。看得出來,國王夫婦非常興奮。國王為我的成功和已經取得的一切成就表示祝賀,他問起我出版第一本書時的情形。我跟他講了我當時的幾段經曆。談話中,他問我每年有沒有固定的收入。我說每年能從國王的名下領取40鎊。
“這可不算多。”他驚訝地說。
“但這足夠了,”我回答,“我不需要太多的錢,再說,我寫書也可以掙稿費。”
國王還關切地問到我的生活和社會活動的一些情況,他最後說,“你應該過一種比以前更休閑的生活。如果你在文學方麵需要我提供什麼幫助,隨時來找我。”
在當晚的宮廷晚宴上,國王又跟我談到白天的話題。我的心裏真是感動極了。
稍後,就有幾個那天碰巧在場,聽了國王與我談話內容的人,責怪我如果夠聰明,就不該錯過這麼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說,“國王可是金口玉言,你當時就應該說需要更多的生活費。他可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你的年薪太少,你該過一種更舒心、悠閑的生活。”
我對他們說:“我哪能這麼做。國王是把我當客人,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國王和王後非常關照我,說了很多體己的話,我怎麼能在這種時候濫用國王對我的好意?我這樣做也許真的不夠聰明,可像你們說的那樣我做不來。如果國王覺得我需要更多點的錢,他會主動授予我的。”
9月16日對我來說,是個令人高興的日子。除了國王,礦泉療養地的德國客人也對我非常友好。在大廳吃晚餐時,我和國王同桌,那些德國客人共同為我這個丹麥詩人的健康祝酒。他們在德國都讀過我的作品,今天總算見到了本人。我的一位同鄉站起來,代表我向他們致謝。榮譽多起來,很容易寵壞一個人,使他變得虛榮和狂妄。我們沒被寵壞,也沒變得虛榮和狂妄。這種場合隻能把我們鍛造得更美好,思想更純淨。我們感到,隻能加倍努力,做到與這樣的榮譽相稱。
向王後拜別時,她送我一枚珍貴的戒指,作為我們在費爾島共度美好時光的紀念。國王再次跟我說了許多無微不至的充滿關愛的話語。我隻有把我的全副身心,奉獻給這兩個高尚的人。
在與王室成員相處的每一天裏,我都能見到奧古斯騰堡的公爵夫人,並常在一起聊天。她以極其誠懇、親切的態度,邀請我回家時取道奧古斯騰堡,並在那兒呆上幾天。國王和王後也對我再次強調了這一邀請。
於是,我從費爾島前往波羅的海最美麗的島嶼之一阿爾斯島。這個島麵積很小,就像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肥沃的田地長滿了玉米和車軸草,周圍有榛樹和野玫瑰的樹籬圍起來。農民的房子附近,是一大片蘋果園,隔一段緩坡就有一塊林地。有時,我們仿佛看到從茂密的林海中誕生了一個天使,有時,感覺從城堡花園一直延伸到彎曲峽灣的花園好像一條河流。我在那裏受到最熱烈的歡迎,感覺完全是在自己家裏,過著快樂無比的生活。那兒全是丹麥人,所以隻說丹麥語。我再不去想那些以前所過的陰鬱、不幸的日子了。我在島上呆了整整兩個星期,成天坐著馬車到處跑,徜徉在自然的懷抱裏。我的《兩個男爵夫人》就是在這兒開始動筆的。晚上過得也很舒心,大部分時間都是聽音樂。凱爾曼也在島上呆了幾天,我就聽他彈奏輕柔舒緩的幻想曲、浪漫曲和阿爾卑斯人的旋律。
跟這兒還趕上了公爵夫人的生日。人們組織了火把遊行,為她歌唱。整個城堡就是一個舞場,洋溢了節日慶典的氣氛。凡與慶典沾邊兒的“奧古斯騰堡競賽”,能持續三天。無論城堡還是整個鎮子,到處都是快樂的人群。說實話,這樣的節日跟荷爾斯坦因的壯觀有一拚了。晚宴時,公爵站起來,談到當前丹麥文學的重要性,指出與更現代的德國文學相比,我們的文學也該有輝煌的成就,釋放出健康的文學空氣。他提議值此機會,為在場丹麥詩人的健康幹杯。
那個時候,在奧古斯騰堡,我見到的是最友好和快樂的人們,他們過著幸福的家庭生活。在我看來,一切都是那麼的丹麥化,似乎和平的精靈已經在這座美麗的小島安家了。那是1844年的秋天。但很快,我所看到的那些就全變了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