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一位對我的精神產生巨大、深遠影響的人。前邊我提到很多對我作為一個詩人產生很大影響的公眾人物,但沒有一個人比我下麵將要談到的這個人對我的影響更大。通過她,我仿佛更多地領悟了要忘掉自我,去感受藝術的神聖,並意識到上帝賦予我作為一個詩人的使命。
那是1840年的一天,我在所住的哥本哈根一家飯店的住店客人名單裏,發現有位來自瑞典的客人叫珍妮·林德。我當然知道她是斯德哥爾摩最重要的歌唱家。那年我在她的祖國瑞典,受到友好熱情的歡迎和接待。我想,要是現在去拜會這位年輕的藝術家,不會有什麼不合時宜吧。當時,她在國外的知名度還不大,我相信,即便是在哥本哈根,聽說過她的人也沒幾個。她很有禮貌地接待了我,但顯得很拘謹,甚或說是冷淡。她說正和父親在瑞典南部旅行,隻是順便在哥本哈根住幾天,看看這座城市。告別時,彼此還很陌生。她給我留下的完全是一個普通人的印象,而這印象也很快就在記憶裏消失了。
1843年秋天,珍妮·林德再次來到哥本哈根。我的朋友芭蕾教練布儂維爾迷人的妻子是一位瑞典牧師的女兒,也是珍妮·林德的朋友。布儂維爾告訴我,珍妮到了哥本哈根,托他向我致意。他還說,她已經讀過我的書,很想見我一麵。他叫我跟他一起去見她,並幫他說服她在皇家劇院客座演出。他說,我肯定會被她的歌聲迷住的。
就這樣,我們一起去拜訪珍妮·林德。這回她不拿我當陌生人了。她熱情地和我握手,談論我的作品,還談到也是她好友的弗裏德利卡·布萊梅。我和布儂維爾提到有無可能在哥本哈根登台演出,她說她肯定會特別緊張。“我從沒在瑞典以外的國家演唱過。”她說,“在我的祖國,人們對我都很友好親善。要是我在哥本哈根演出遭到噓聲!我可不敢答應。”我說,我還沒聽過她的演唱,自然對她的音質沒有發言權。但有一點可以向她保證,以目前哥本哈根的情形,隻要她嗓音過得去,演技一般,就能獲得成功。值得冒險一試。
布儂維爾成功地說服了她,這給哥本哈根人帶來了極大的喜悅。珍妮·林德在《羅伯特》中飾演愛麗絲,她的演出簡直就是藝術國王的展示,她那亮麗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而又悅耳甜美的歌聲,征服了所有人的心。她的演出具有一種真實、自然的魅力,每一個音節都是那麼的明快、清晰。在一次音樂會上,珍妮·林德演唱了幾首瑞典歌曲。她的演唱女性味十足,充滿了不朽的天才的韻致,這些民族歌曲經她一唱,是如此的超凡脫俗、魅力四射,那神奇的藝術感染力竟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忘了音樂廳的存在。整個哥本哈根為之傾倒。當然,有很多上等人為聽意大利歌劇而對這位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孩視而不見,不去聽她的演唱,也是十分自然的事。但所有聽過她演唱的人,無不欣喜若狂。
珍妮·林德是第一位受到丹麥學生演唱小夜曲禮遇的女歌唱家。她從飯店搬到了布儂維爾家住,這家人待她就像一個珍愛的親朋好友。一天下午,布儂維爾和她一起去見戲劇老師尼爾森先生,他住在弗裏德裏克斯堡大街。當夜幕剛剛降臨,她驚奇地看到大街上燈火通明,響起陣陣歌聲。F。L。霍德特和我都各唱了一支歌。她為了再次致謝,也唱了幾首歌。唱完,我見她飛快地躲到黑暗的一角,激動地抽泣起來。她說,“看來我得繼續努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相信下次再來哥本哈根時會比這次好得多。”
在舞台上,她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令周圍的所有人癡迷讚歎。在自己的家和客廳裏,她是一個端莊優雅、謙虛樸素的小女孩,聰慧、單純。她在哥本哈根的演唱是丹麥歌劇史上的大事,她出色的演技和迷人的藝術個性,都顯示出真正的藝術的聖潔。我就曾親身感受過這聖潔。在她回斯德哥爾摩之後不久,我收到弗裏德裏卡·布萊梅的信,信裏專門談到她:“我們都無比讚同她是一個藝術家,和這個時代的任何一位藝術家同樣偉大,隻是你對她的偉大還缺乏足夠的認識。跟她談藝術,你才能了解她對於藝術的理解。你會從她談論藝術時閃爍著光芒的的眼神裏,發現她對於藝術是多麼的癡迷。然後,跟她談上帝和宗教的神聖時,你又會發現她天真無邪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她是個偉大的藝術家,更是個偉大的女性。”
第二年,我到了柏林。一天,歌劇作曲家梅耶貝爾來看我,偶然談起了珍尼·林德。他聽過她演唱的瑞典歌曲,對她也很著迷。他問我,“她的演技和獨白功夫如何?”我向他描述她的演技有多麼吸引人,還列舉了她飾演愛麗絲的幾個細節。他說他們可能邀請她來柏林演出,隻是尚沒有考慮成熟。大家都知道,她後來的確到柏林演出了,並在柏林觀眾中掀起一股熱潮。正是在德國,她第一次享譽歐洲。
1845年秋,她再次來到哥本哈根,公眾的狂熱已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人們都想親眼目睹這位在盛名的光環籠罩下的天才歌唱家,毫不誇張地說,人們排一夜的隊,就為弄到張票看她的演出。她到歐洲其他國家和美國演出時,也是這樣的盛況。對於我們,尤其對於早期的崇拜者來說,她似乎比以前變得更偉大了。因為我們得以目睹她飾演了更多、更出色的形色各異的角色。她塑造的“諾瑪”是真正具有藝術表現力的藝術形象,每一個姿勢都可以成為雕塑家最完美的模特,她的表演是藝術的靈感閃現,而不是在鏡子前麵的騷首弄姿。她的表演總是那麼新鮮、真實。我見過瑪麗布朗、格裏希和施羅德·德夫林特夫人飾演的諾瑪,她們都能將她演得光彩照人,但珍妮·林德對這個角色富於激情的藝術塑造超過了她們每個人。我覺得她對於這個人物的把握既深刻有真實。
諾瑪並不是一個瘋狂的意大利女人,她隻是受了傷害,但她又表現出充分的善良,為一個無辜的競爭者做出犧牲。她也在瞬間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想殺死她背信棄義的情人的孩子,可一看到他們那天真無邪的眼睛,她就放棄了。“諾瑪,你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女牧師。”合唱隊一唱出“女牧師”,珍妮·林德就明白該她的獨唱了。——在哥本哈根,珍妮·林德都是用瑞典語來唱她的唱段,而其他演員都唱丹麥語。兩種如此貼近的語言,彼此交相輝映,沒有一個人在欣賞中感覺受了什麼妨礙。即便是特別適合瑞典文又極具個性化特點的對話,也是如此。這是一種怎樣的表演啊!為什麼聽不出語言上的自相矛盾,隻因為它本身是那麼的自然。舞台上還從未有過如此真實的表演!她在向我們完美展示一個在帳篷裏長大成人的自然之子純樸自然天性的同時,從每一個動作中都透露出她與生俱來的優雅與高貴。看她的演出,人們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掩卷而泣,受益匪淺,如同進了教堂一般,感覺自己變得更聖潔了。人們覺得,上帝就在她的藝術中,我們在她的藝術裏與上帝麵對麵,那裏就是一所神聖的教堂。
門德爾鬆在給我的信裏談到珍妮·林德時說,“具有她這樣個性的藝術家真是千載難逢。”我也有此同感。當我們在舞台上一見到她,那感覺就仿佛從潔白無瑕的器皿中品嚐了一杯聖酒。歐倫施萊格看了她的演出,兩眼發光,說“她是飾演我的沃爾堡最合適的人選。”她還為她寫了首優美的充滿了深情厚意的詩。托瓦爾森第一次看她演出,就發現了閃現在她頭頂的天才的光暈。我正好趁機在正廳前座介紹他們彼此認識。托瓦爾森對她鞠了個躬,吻了她的手。她有些羞澀,臉變得緋紅,也回吻了他的手。我因此有點擔心,我太了解這裏的公眾了,他們太愛雞蛋裏挑骨頭,可沒那麼好的脾氣。
除了珍妮·林德在自己家裏的個性表現,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遮蔽她在舞台上的卓越才華。在家裏,她就像個孩子,富有靈性的氣質顯露出一股奇異的力量,她高興在家裏不再屬於外麵的世界,可以自由自在。她真心渴望有一個平靜、安穩的家,但她也全身心地熱愛她的藝術。她清楚自己在藝術國王裏所肩負的使命,並做好準備把生命奉獻給藝術。她具有高貴而虔誠的心靈,才不會被人們的崇敬嬌慣壞。我隻在她即將離開哥本哈根的時候,聽到過一次她談論自己的天賦,並為自己有如此非凡的才華而興奮。幾乎每個晚上,她都要演出歌劇或在音樂會上演唱,忙得不可開交。她聽說有一個“照顧被忽視兒童協會”,就去了解這個協會的性質以及目前所取得的工作進展。但它資金有限,捉襟見肘。我也跟她介紹過有關這個協會的情況。“哪天晚上我沒有演出,幹脆為孩子們搞一次募捐義演,門票加倍。”跟這兒演出,她可一貫是最反對漲票價的。她在義演的音樂會上,演唱了《自由保護》和《沼澤中的露西婭》中的一些唱段,尤其後者是如此動人,以至連沃爾特·司各特本人都難以想象,還有誰能將不幸的露西婭塑造得更優美、更真實。這次演出募集到不少錢,我把數目告訴她,說這筆錢足夠幫助這些貧窮的孩子生活好幾年。她興奮起來,眼裏閃著晶瑩的淚花大聲說,“哦,搞這樣的演唱有多好啊!”
我以兄弟般的情感珍愛著她,每每對她知道和了解的多一點,我都會感到喜不自勝。在她住在哥本哈根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去看她。她住在布儂維爾家,那裏消磨了我的大部分時光。臨別,她在皇家飯店舉行了一次盛大的宴會,把所有幫助過她的人都請了來。我相信,除了我,每一位來賓都收到了她的一份小小紀念品。她送給布儂維爾一個銀製酒杯,上麵刻著“獻給芭蕾教練布儂維爾,在我的第二故鄉丹麥,他待我如父親一般。”布儂維爾答謝時說,這回每個丹麥人為能當珍妮·林德的兄弟,恐怕都想爭著當他的孩子了。“那可太多了,”她開玩笑說,“要是那樣,我寧願隻選擇一個人作我的兄弟。安徒生先生,你願意嗎?”她走近我,我們倒了滿滿的兩杯香檳,為她兄弟的健康幹了杯。
她回斯德哥爾摩以後,我們之間鴻雁往來不斷。她是我心底最摯愛的人。我們後來在德國和英國又見過麵,容稍後再敘。我完全可以把我們之間的情誼寫成一部藝術之作,一部心靈之書。我當然指的是用我的心來寫。可以這麼說,自從認識了珍妮·林德,我才逐漸懂得了藝術的神聖。從她身上我明白了,要為更高的目標服務,必須忘掉自身。在那段時間裏,沒有一本書,沒有一個人,比珍妮·林德對我的詩歌創作產生的影響更為巨大和深遠。因此,我以如此的熱情在這兒費多麼多筆墨來回憶她,也就順理成章了。
生活和藝術的輪廓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清晰了,這個發現讓我異常快慰。而且,也有越來越多的陽光從外部世界流進我的心田。在最初那段陰鬱的歲月過後,我一直是吉星高照,真是鴻運齊天。平和與安穩在我靈魂深處找到了歸巢。而這種平和正可以和豐富多彩的旅行生活結合起來。曾幾何時,我在國內感到壓抑和痛苦了就出國,至少出國可以暫緩我的心靈苦難。國外能給我帶來撫慰心靈的平和。我喜歡出國旅行,天性就好交朋友,當然也希望得到朋友信任和真誠的回報。喜歡旅行的我,以後就經常出國旅行了。
“旅行就是生活。”
1844年夏天,我再次訪問了德國北部。現任奧爾登堡公使馮·愛森德切和他的妻子,邀請我到他們家住上一段時間。這是一對聰明、富有魅力的夫婦。蘭佐·布雷登堡伯爵也常有信來,邀我無論如何在方便時,再去拜訪他優美的荷爾斯坦因公國。我真的去了,雖然這次旅途不是最長的,卻是十分有趣的。
我看到了夏日富饒的沼澤地,夏天是沼澤地最漂亮的時節。那裏有很多脖子上掛著鈴鐺的奶牛,在與肩部齊高的草地裏走著,這風景好像隻能在瑞士的山穀看到。一切都富有田園牧歌情調。布雷登堡坐落在斯托河岸的森林環抱之中,再往前就是易澤豪。這裏與漢堡的蒸汽船交通給這條小河增添了活力。四周有很多風景如畫的地方。我住在城堡裏感覺像在家一樣舒服、自在,真正能做到專心致誌地讀書、寫作。我就像在空中翱翔的鳥兒一樣自由。我受到的是至愛親朋般無微不至的照料。
我和蘭佐伯爵一起做了幾次路途不長但十分有趣的旅行考察,對荷爾斯坦因的自然風景也變得熟悉起來。可是,伯爵的身體狀況卻急轉直下。這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夏天,也是我最後一次來舒適而友好的布雷登堡。他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一天,在花園裏,他深情地握著我的手,握了很久,最後說:“啊,我年輕的朋友,隻有上帝知道,我也堅信,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這裏相聚了。我剩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他看著我,眼睛裏透露出一種異常凝重的神情,深入我的心靈。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當時我們就站在一處小禮拜堂的旁邊,他推開厚密的籬笆之間的一扇門,很快就來到一個小花園,在一個長凳前麵,有一處綠草覆蓋的墓地。他說,“下次你再來布雷登堡時,可以在這裏找到我。”他這句感傷的話應驗了,第二年冬天,他在威斯巴登去世。我失去了一個朋友,失去了一個保護人,失去了一顆美好、高貴的心靈。
1831年我第一次到德國時,去了哈茲山和瑞士的薩克森地區,那時歌德還健在。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見到他。從哈茲山到魏瑪並不算遠,可我沒有介紹信,而且,那時我的詩還沒有一首被翻譯成德文。已經有很多人向我描述過,歌德是個有著卓越才華的、非同尋常的紳士。或許他不會見我。這麼一想,我決定等我的作品譯成德文,我在德國也有了知名度再去魏瑪。《即興詩人》讓我成功地做到了在德國擁有知名度,可那時歌德也已經與世長辭。後來,從君士坦丁堡回國途中,我在門德爾鬆家結識了歌德的兒媳弗洛·歌德,她婚前叫波格維切。她說她是為我專程坐火車從德累斯頓趕來的,她聰明、高貴,對我十分友好、熱情。她說她兒子瓦爾特是我多年的朋友,小時侯就把我的《即興詩人》改編成一部整戲,還在歌德家裏上演了。她還告訴我,瓦爾特有一陣子滿腦子想的就是要到哥本哈根去見我,他在瑞士薩克森地區認識的一位丹麥人,甚至給他寫好了介紹信。但那個丹麥人談到我時沒什麼熱情,並對這位年輕的歌德把我作為一個丹麥作家如此高看,覺得好笑。
這樣一來,我在魏瑪就有朋友了。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欲望,驅使我要去拜謁這個歌德、席勒、維蘭德和赫爾德[德國哲學家、詩人——譯注]生活過的城市,它的光芒足以輻射全世界。這片幅員不大的土地,因馬丁·路德、瓦特堡的歌曲節和許許多多偉大而高貴的記憶而顯得神聖。6月24日我到的這天,正好是現任公爵的生日。這裏的一切都呈現出祝壽的氣氛,劇院正上演一部新歌劇,年輕的王子、世襲大公受到人們真心的擁戴。隻是當時我還不曾意識到,我所見到的這些輝煌壯觀的場景對我會有怎樣的深遠影響,我將在這裏結識多少朋友,我將多麼喜愛這個成為我在德國第二故鄉的小城。
憑著一封寫給歌德的摯友、傑出的老大臣繆勒的介紹信,我在他家受到了熱情的接待。第一次去,就巧遇我在奧爾登堡認識的博路·德·馬科內,他剛在魏瑪謀到個職位,就住在那兒。有的人隻需幾天,你就能了解並愛上他。我相信,通過那些日子的相處,博路會成為我一生的朋友。他很照顧我,把我引薦給許多善良的家庭。由於此時弗洛·馮·歌德和她兒子在維也納,我剛來的時候還感覺有點孤獨,現在突然發現自己被魏瑪各階層所認識,所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