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把他倆牽扯進來,從開始到現在他們沒參與過,何必讓他們來蹚這趟渾水。”趙誌清反對地說。
“我知道楊永誌的為人,我倆是戰友,他是不怕受牽連、擔禍事的。他要不是這個脾性,跟他哥一樣早就提幹,現在都還在部隊。再說他又是咱大隊的幫村幹部,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說了,再仔細地合計合計,找出一個更說得過去的理由。他還可以找上麵的領導,也許事情會有轉機。”趙誌明堅持著自己的意見。
趙誌清覺得把這事給楊永誌說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他對楊永誌是信得過的。接著他提議把陳長生、張二虎、肖蘭英幾個人找到,晚上一塊去楊永誌家商量下應付公社派人來調查的事。決定後,大家便分頭通知人去了。
21
秋末的黃昏總是來得很快似的,還沒等山坡上的水汽消散,太陽就躲進了後山。連大隊旁邊的那條小河也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灰藍色的霧帶,於是大山的陰影便很快地投射在村莊上,慢慢地和夜色混在一起。
當趙誌清他們來到楊永誌家的時候,正聽到楊永誌母親在抱怨:“累了就歇著,又不是明兒沒天了。哪有硬要幹完的道理,以後再幹不行。”
原來,楊永誌和楊永秀還沒回來,桌上的飯菜早就涼了,難怪她要抱怨。楊永誌母親把飯菜端出來放回鍋裏,端出來又放回鍋裏,反複幾次都不見兒子、女兒的蹤影。照理說,山上那點紅薯苗楊永秀應該早就灌完了。看看天色已黑下來許久,楊永誌母親有些著急起來。她又想到楊永誌回來當幫村幹部的這些天,一直在大隊忙著、跑著,關心大隊的事比關心他自己還多。這會兒他又在找哪個人商量事情。雖然她知道這是楊永誌的工作,但總得有個白天黑夜,哪有這個時候還沒回家的。
這會兒她見大隊長他們三人到來,知道是來找兒子的,一邊叫他們坐,一邊說:“你看都這麼晚他們還沒回來,也不知……”
話剛說到一半,就見楊永誌和楊永秀一塊從後門進來。楊永誌母親這才明白兒子到後山和女兒一起幹活去了。她見兒子頭發被汗水黏在額頭,衣服也浸濕了,疼惜地說:“這麼多年你都沒幹農活,看累成啥樣子。快歇著吧!我去給你打盆水洗洗。”說完,她用手理了理楊永誌額頭上的頭發,就往灶屋拿水去了。
楊永秀見娘隻照顧哥,又是愛惜又是關照的樣子,假裝不平地說:“你心裏就隻有哥,重男輕女。看把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要心疼好幾天。我叫他別擔糞,他就逞能不肯。要是今天真把他累壞了,我可賠不起你的這個寶貝兒子。”說完,楊永秀搶過母親手上的臉盆給楊永誌打水去。
楊永誌不理睬妹子的逗趣,徑直走到趙誌清三人跟前,對趙誌明開玩笑地說:“我正說吃過晚飯去找你,你就像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似的,倒先鑽出來了。”
“我這次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當了你肚子裏的蛔蟲,就要把你腸子鑽通,讓你痛得打滾。”
“有啥子本事你就使出來,你那幾下子我還不清楚,怕你小子不成。”楊永誌繼續和趙誌明開著玩笑。
等楊永誌說完,趙誌清接上說:“我們來找你,還真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等楊永誌洗完臉,趙誌明便把今年春天兩個隊搞包幹到戶的經過、做法跟楊永誌說了。因為這些年實在是餓怕了、窮怕了,不管這樣做了有多大的禍事,決定先搞起來再說。把田按人頭分到了戶,隊上隻留壩中間的十七畝多田,用來解決公糧、征購、儲備糧、軍烈戶、五保戶、民辦教師、隊幹部的用糧問題。大家叫這是集體保征耕、個人保口糧,誰種誰收,不再進行分配核算。要算的隻是在統一耕種的這部分土地上大夥兒掙的工分。分配前還得先扣除全年各戶該攤派的各種義務工,剩下的才是他應得的報酬。為防止偷奸耍滑,還規定了各戶一年應在集體耕種這部分土地上投勞的工日數。當時,大夥兒怕事情暴露,上邊追究某幾個人的責任,還立了個字據,訂有生產公約。製度是先種集體的,後種各人的。供銷社分配的化肥全部用於生產隊保公糧征購的公田,承包到戶的田由自家辦農家肥。少數幾家人多勞動力少的農戶,可根據自願原則,適當減少承包畝數。農忙時,種不上糧的困難戶、軍烈屬由集體派人幫助耕種,掙的工分也算在他應投的工日數中。解決了和生產隊爭季節、爭農具、爭勞力、爭肥料的弊病,這便是半年來兩個隊搞的包幹到戶的具體做法。對外說是統種統收分戶管管,以田記工,按工分配。才實行一季,效果都明顯地表現出來,全年人均糧食可達到六百多斤。說完,趙誌明還意猶未盡地對楊永誌道:“這可不是評功授獎的事,得跟人受過,知道了就得跟我們蹚這趟渾水。我已經進來了,你在旁邊晾著也會不舒服,非把你小子拉下水來。”
楊永誌聽趙誌明介紹完情況,心裏高興極了,以前的一切疑團都迎刃而解。
這時楊永秀插話進來說:“我們家還是我參加的會。”
“死丫頭,對你哥也不信任。這些天一直瞞著,對我也保密。”楊永誌笑著批評說。
“倒不是對你不信任,怕你向上級彙報,而是我和媽還有全隊的人怕為這事影響你的進步。”
“你哥是那樣的人嗎?”
“你雖不是那樣的人,但我們不希望這事牽連到你。事情對你說了反而不好。你是幫村幹部,上邊問起來,你說了不對,不說也不對,何必為難你。這事在你剛回來時,誌軍哥就給我打過招呼,不讓給你說。”
楊永秀無意中泄露了她和趙誌軍的秘密,還親熱地喊了句誌軍哥。說完,她發覺說漏了嘴,臉一下紅了起來,顯得很不好意思。她邊掩飾窘態邊說:“我可餓得不行,得去吃飯。”
這會兒陳長生他們幾個人也來了,楊永誌招呼他們坐下。趙誌清接過話頭說:“剛才楊永秀已把這件事我們為啥沒告訴你的用意都說出來了。我想你是不會責怪我們的。現在我們這些人來是想找你商量一下,看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應付公社的調查。從前我們的那些措施還有哪些不對,需要補充完善的,提早做個準備。”
楊永誌的注意力還停在剛才楊永秀害臊的事上,從她一進屋見到趙誌清他們三人,就感覺到她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從她叫出“誌軍哥”那個親熱的稱呼後,他就全明白了。他在心裏說:死女子,連耍朋友也跟包幹到戶的事一樣,對我保著密。這陣聽見趙誌清征求他的意見,忙問道:“這事支書知不知道?”
趙誌清回答:“還沒告訴他。憑我跟他工作這些年和對他的了解,如果將兩個隊搞包幹到戶的事跟他說了,即使他當時在心裏認可這種做法,說不出有什麼不對。但幾十年養成的一級聽一級的工作習慣和一個黨員對黨、對組織的忠心,事後他也會站出來反對這種做法。哪怕明知是錯的,他也會去做。上次我說了幾句這些年大隊窮困的原因,他就開支部會,讓我在會上做檢討。這個人心是好的,沒有整人害人的習慣。就是思想僵化,受‘左’的思想毒害太深,愛用階級鬥爭的眼光看問題。這不能怪他,也不是他的責任。階級鬥爭抓了幾十年,一個人認識上的轉變要有一個過程。所以上回批評我時,我也沒往心裏去。”趙誌清之所以沒有告訴楊永國,更主要的原因是不想把他牽扯進這事。
楊永誌也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停了會兒說:“你們這事捅了當前堅持‘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政策的馬蜂窩。公社知道後,對這事是不會放過的,肯定會派人來查,來製止。我的意見是先不要撥草打行蛇,也不能主動去彙報,找到頭上再說。還有人家一找更不能就承認是搞資本主義,自己給自己戴帽子、上綱上線,把自個套住,在思想認識上先就把各人束縛起來。要學會保護自己,能說脫就說脫。為了大家,為了農村生產管理方式上的變革,這事不能太實際,抖起包包地說,還要講究鬥爭策略和鬥爭方式。照實際搞一套以糧記工的分配方案出來,應付馬上到來的調查。大家說法上必須一致,嚴守分田到戶的秘密。口頭上誰也不能把這事說成是大包幹,要拿事實去跟他們爭辯。老百姓是共產黨生命的源泉,為老百姓的事就是要處分也算上我楊永誌一個。”
大家聽了都表示同意。趙誌軍首先發言說:“隻要大家決心在這條致富路上走下去,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任憑他怎麼查,哪怕是刮十二級台風,我們也不怕。奔富裕日子這事沒有錯,這條路我們走定了。”
後來的幾個人聽完,知道公社要派人來調查,情緒都激動起來。肖蘭英馬上說:“他查他的,我們照樣幹我們的。包幹到戶這個辦法我們得堅持,脫貧的路子也一定要走下去,不做出個樣子絕不罷手。”
不等她說完,趙誌明接上說:“這回要拿出點成績,把包幹到戶搞好。用大豐收這個鐵的事實給那些想找碴兒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要讓他們看看,這種做法爆發出來的生產積極性有多大,對發展農業生產的作用有多強,我們群眾心底裏想脫貧致富的願望和決心有多高。這種要求改變的潮流是什麼力量也阻擋不了的。”
陳長生走過來,對趙誌清說:“誌清,你就領著大夥兒繼續往前闖吧。為能過上好日子,挖走這個窮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大爺我也跟著你去,把這把老骨頭豁到這上邊也口閉、眼閉。”
張二虎聽陳長生說完,接上說:“這次不管他縣上、公社怎麼說包幹到戶不好,我們老百姓心中最清楚。這條路子沒走錯,這種搞法最實際,對提高生產也最有效。想把我們禁錮在原地不動,過那種餓不死也肥不了的日子,辦不到。我們不會買他的賬,也不怕他們說三道四。大家要有發展生產的勇氣和決心,把包幹到戶堅持下去。回去大家分頭給各戶打個招呼,要他們嚴嚴封住自己的嘴巴,對任何人都不要說協議書的事。對於工作組的調查,給他們來個一問三不知,裝糊塗、賣傻,軟磨硬抗,他們就沒有辦法。查不出個啥子,最後他們還不是無獲而歸。”
大家都覺得張二虎說得具體,對付調查的主意不錯,就這麼辦。趙誌清聽完大家說的這些應付調查的辦法,覺得也有些道理。要把變革堅持下去,是得講究點方式和方法。對上級組織既要光明正大,應付他們的做法又要看是否符合實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他們要追查的話,就拿起這個武器去跟他辯論。用土地承包半年來取得的初步成效去跟他們說理,讓他們在現實麵前認輸,用事實去駁斥他們做法的錯誤。趙誌清感覺,楊永誌在這一點上就比自己開竅,就少一些對上級的盲從。趙誌清在心裏檢討著自己思想上不夠解放的地方。現在大家商定辦法後,他覺得心裏更有底,更堅定了他把剛開始的變革堅持下去的決心。他就像桅船上的舵工做好了迎接風浪的準備一樣,將繼續駕駛著回水坨大隊這隻變革的航船駛向汪洋大海。
幾個人從楊永誌屋裏出來,見已是深夜。秋夜的天空綴滿了顆顆閃閃發亮的星星,到處都找不到一絲雲彩,頭頂像是用細碎沙金鋪成的銀河斜躺在天宇上。今夜北鬥星特別明亮,向夜行的人們指示著方向。大地也悄無聲息,隻有歡笑的江水在噴吐著白沫,不停地拍打著岸邊的岩石,發出很大的響聲。他們往回走的步子顯得那樣輕快。由於心裏高興,路也像變短了一樣,大家一會兒就到了岔路口。
往家走去,趙誌清已預感到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他決定做一隻高爾基筆下的海燕,勇敢地在大海和烏雲之間飛翔。用自己的高聲鳴叫,去迎接神州大地上即將響起的轟鳴和席卷而來的滾滾曆史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