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惠講完她聽見的這場戲後,問楊永誌:“你一個人回來的?”
楊永誌知道她問話的意思,便回答:“柳入江在城裏聯係到高中插班,準備明年參加高考。倒是他妹妹柳茹辛,參加了幫村工作隊。縣上決定在我們大隊搞農業機械化試點,縣委向忠民書記親自主持這項工作。組長是公社社長張明山,副組長是公社供銷社主任高素芬,柳茹辛為成員。她培訓完畢就同工作組一道下來,這些人都是你認識的。”楊永誌說完,開了一個玩笑,“才走幾天就想柳入江是不?我一定把這事告訴他。”說著,他準備向裏邊院子走去。
李琴惠想,他倆的事一定是柳入江告訴了楊永誌。他們是要好的兄弟,他一定全都知道。因而她沒有上次跟楊永誌說話時那種害羞感,大方地說:“不需要你代勞,等他回來我會跟他說。”說完,李琴惠墜入了她和柳入江未來美好前程的憧憬裏。她也正在抓緊複習高中課程,準備明年和柳入江一起考大學。去年高考時,她知道自己成分高,考起了也白搭。他們這種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在剛粉碎“四人幫”、極“左”思想還很重的時候,不是成績特別好是不會被錄取的。她不甘心就這麼在代銷店賣一輩子貨,把生命消磨在成天的取貨拿貨中。
李琴惠上小學的時候,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那時她就遭到同學的歧視,被叫作“黑五類”,什麼組織也不讓她參加。那時她就立誌要讀大學,將來當一名醫生。這個職業受人尊敬,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出身再怎麼好,病了總得來求醫。
離開代銷店後,楊永誌邊走邊想,好像隊裏存在著一個很大的秘密。每個人都像有事在瞞著他,不跟他說實話。清早統一派工後,大家各自到田裏幹活,天天都是這樣,很少見到在一起做事。打稻子也是這樣,表麵上看全是統一在割在收,但哪家田裏的稻子擔回哪家去,說是分別晾曬後再交回隊裏,以免黴爛。可上次跟肖蘭英趕鴨子時,怎麼又說“幹叫喚”不往自家的田裏放,而往集體田裏趕。不都是集體的田,怎麼又冒出集體的、個人的區別來。問了隊上幾個人,都沒跟他說實情,要麼隨便找個理由把他搪塞過去。楊永誌決定今晚一定要找趙誌明問問,把心中的這些疑團解開。這會兒他回到家裏放下東西,見母親和妹妹不在,便到前邊學校去問嫂子王梅華,才知道他們在山上灌紅薯苗,便立即往後山跑去。
20
田裏的稻子已打完幾天,比往年多收不少。趙誌清這段時間心裏是又喜又憂,成天在考慮處理的辦法。趙誌明、趙誌軍已催問過他幾次:這季小春糧食如何播種法?稻子各家都曬幹了,社員們嚷著要往倉裏裝起來。他都讓先別動,隻準預支一百斤口糧。暗中包幹到戶這事已有風聞,傳到上邊去了,還不知公社如何處理。
還是今年三月,趙誌清的戰友從安徽鳳陽縣來信說,他們那兒已基本解決溫飽問題。上麵已同意小崗村把土地承包到戶,責任到人,先國家,後集體,最後才是個人的。大家的熱情可高了,農民的積極性被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了。一改過去農村中死氣沉沉的樣子,田間一派繁忙、欣欣向榮的景象。土地承包到戶,克服了多年吃大鍋飯的弊端,大大地解放了生產力,是許多年來沒有看到的好現象。趙誌清根據信上說的信息,結合本大隊的情況,找來一隊隊長趙誌明、三隊隊長趙誌軍商量。兩人都是複員軍人,有膽量、敢幹,為解決社員吃飯問題,一致同意照著安徽的辦法搞。但這事在本地還非同小可,一旦傳出去,吃不了得兜著走。所以得有嚴格的保密措施,想出一個有退有進的辦法。他倆回去後跟隊裏各戶當家人商量,沒有不讚成的。這季大春生產就這樣搞下來了。當然,大家都知道這樣做事的後果。想想“文化大革命”中,多種幾分自留地、八邊地,就說成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在跟集體生產爭季節、爭勞力、爭肥料。公社革委會組織起一幫人,把社員長得好好的莊稼給割掉。理由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長資本主義的苗。鏟到你地裏的莊稼時,連氣都不敢吭一聲。在這些地上付出的勞動,你隻當是鍛煉了身體。否則要拉你去當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在全公社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地批鬥。更不用說如今這種搞法。
楊永國家住在二隊,這事風險太大,沒有永久不透風的牆。他們開始就沒和他商量,就是不想把他牽扯進來。這陣趙誌清把兩個隊長找攏,一起在壩裏轉了一圈。查看完小春播種田塊晾曬情況後,他們便來到房後的一個山頭上坐下。趙誌清想和他們一起合計下小春播種的問題與大春的分配核算辦法。好一陣子,三人誰也沒有開口,隻是呆呆地望著前麵的山頭。看樣子,他們都聽到了公社將派人來調查此事的消息,顯得有些擔心。
此刻,太陽快落山了。在夕陽的餘暉下,滿山遍野的樹木看起來還是那樣生機盎然、鬱鬱蔥蔥,把一個個山頭擠得滿滿的。可一陣帶有涼意的秋風吹來,葉片不停地打戰,發出沙沙的響聲,並把掀起的無數個夾雜著紅葉的波濤胡亂地擲向四方。他們就這樣一直坐著,趙誌明在擺弄腳邊的石子,趙誌軍望著遠方,嘴裏小聲地哼著歌,趙誌清專注地在思考著問題。太陽慢慢落下去了,四周顯得那樣寧靜,遠處大山的身影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天邊空蕩蕩的,隻是中間停著些雲團。那些雲團都有一個閃亮、潔白的邊,內部卻是灰暗的。它們像迷失了方向,不知該飄向何處。
趙誌清此時的心情就像這些雲團,不知下步該怎麼走。現在糧食打下來了,如何處理;小春也該馬上播種,兩個隊的人等著他做決定。是按現在的辦法繼續搞下去,還是回到從前的老一套,他感到有些為難了。上季的做法聽說公社已知道,馬上要派工作組下來追查,進行糾正。如果是真的,包幹到戶就是想搞也搞不成,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個人受點處分倒不算什麼,就是不甘心這樣算了。剛看到一點變革取得的成果,社員也才嚐到少許甜頭,就又停下來,這跟他的個性很不相符。他決定不管遇到多麼大的困難,有多大的壓力,就是開除黨籍,也要幹下去。他堅信自己沒錯,是對的。隻要鄉親們有吃的,不餓肚子,他就是付出再多也值得。
趙誌清從部隊回來,組織上幾次安排工作他都沒去。上一次,組織上找他談話,要他不要錯過最後一次機會。可他對人家講,他決心已定,不改變家鄉的麵貌,他是不會離開農村的。
有個好的工作對一個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誰不知道安逸的生活是一種享受。然而多少年來,人們對工作的理解的確很少和務農沾上邊,要改變這種傳統的觀念和看法是何等地不容易。一個黨員幹部應該懂得,我們的國家還是一個很窮的國家,並且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能改變這種狀態。還得靠我們幹部和廣大人民群眾在今後的幾十年內艱苦奮鬥,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出一個富強的國家來。未來這段時間對一個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都是多麼寶貴而重要的時期。現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將親手把我們一窮二白的祖國建設成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任重而道遠。有誌氣有抱負的中國青年,一定要為完成偉大的曆史使命而奮鬥終生。我們這一代人,一定要下決心一輩子艱苦奮鬥。趙誌清記不清毛主席的原話,但大概意思就是這樣。
現在農村還那樣窮,去改變它的麵貌,是曆史賦予我們的責任,這就是我的工作。趙誌清當時下那樣大的決心,不就是為了改善五裏壩鄉親們的生活,能為家鄉的變化做點自己的貢獻。也算報答了小時候要飯時,鄉親們你一碗我一碗,用省下的飯把他喂養大的恩情。何況,他還有老娘要照顧,他絕不能撇下她不管。
趙誌清常常提醒自己:老百姓關注的事,他們心裏想要幹的事,就是共產黨的頭等大事。自己這個部隊培養出來的幹部,在極“左”思潮還禁錮著人們思想的今天,要想做點事,搞點變革,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沒有敢冒風險、敢為人先的作為是不行的。隻要對群眾有利,對發展生產有利,就大膽地去幹吧!自己看準了的事就該一直幹下去。萬馬奔騰必有帶頭闖陣的駿馬,大雁群飛一定有展翅領先的頭雁,事實和時間會證明你是對的。群眾支持你、愛戴你,時代需要你這樣的人。一個好的事情往往開始是不大會被人們所認識、接受,但當變革的潮流到來的時候,他們會參加進來,並掀起一個又一個時代的波瀾。
這陣趙誌清把公社派人下來調查後可能帶來的最壞結果也想了一遍,決定所有責任由自己承擔。趙誌明、趙誌軍就在麵前,這時他反而不想和他們商量,直截了當地說:“小春播種和今年大春分配的事,還是按安徽的辦法幹。盡快把集體部分的分配方案算出來,把包幹到戶得到的好處給社員吃進肚子裏。等公社來調查時,你們把責任往我身上推。事實上,也是我提出來,讓你們倆幹的。”
“那不行,田是大家包的,事是大家幹的,憑啥讓你個人擔著責任。”趙誌明知道趙誌清找他倆來這裏的目的是商量這件事。可眼下還沒商量怎麼辦,他就直截了當地布置任務,並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所以想都沒想就反駁起來。
“你爭啥,又不是評功擺好,去吃宴席。這種擔責任的事人越少越好。”
“要擔責任大家擔,總比你一個撐著強。這事我也是主謀之一,土地是我與趙誌軍倆給各戶承包下去的,社員是我們發動起來的。”趙誌明還是固執地說著。
“你總往裏湊個啥,別再多說,就這麼定了。”趙誌清知道事情的後果。他主意已定,不想讓他們為自己承擔責任,便用沒任何商量餘地的口氣製止著趙誌明。
“你倆都別爭,我看事情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嚴重。大不了按各戶收的糧食記工分這種方案重新分配一遍,公社給我們安不了多大的罪。想過好一點的日子沒有錯,頂多算是工作上的錯誤。”趙誌軍滿不在乎地說著。他連身子都沒轉過來,手裏拿著把石子一邊說一邊向前擲著。擲完,他拍了幾下巴掌,抖抖泥灰,接著說:“要擔責任由我來擔好了。你倆都是黨員,黨內會處分。我不是,老百姓一個。他們還能把我怎樣?”
“你盡想好事,別在那扯淡好不好。人家在說正經事,你偏要胡謅。”趙誌明有些不耐煩地說。
“我這也是正兒八經地在說,哪點不正經了。”
趙誌軍跟趙誌明抬起杠來,停了下他又認真地說:“他們真要給你們倆處分,我就發動起隊上的社員跟他們評理去。安徽的做法有什麼不好,又錯在哪裏。”
“你別再添亂了。”趙誌清製止著,“安徽是安徽,這裏是這裏,黨內有黨內的紀律。黨員是不能跟組織唱對台戲的。公社黨委有權追究。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在他們眼裏,我們的做法是明目張膽地搞資本主義。與堅持‘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大政方針是背道而馳的。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趙誌明接上說:“我看這事包是包不住了。要不把支書和楊永誌找來,把事情給他們說開,看他們是啥意見,有什麼主意。再說他們好像知道了些事,總瞞著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