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用手去摸索大襟褂的下擺。頓時,臉上的表情不再那麼麻木了,竟變得生動無比。香香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像捧一塊金子般把窩頭捧在手心裏。
她悄悄對自己說:“我不吃,就舔一下。隻舔一下。”舌頭幾乎要觸到窩頭的一刹那,香香突然朝著一個方向跪下了。
其實香香並沒有真的跪下,她連跪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隻是有些虛脫般撐不住勁兒似的坐在了路邊。
香香一直凝視著那個方向。她的眼裏一定出現了什麼。香香朝著那個方向喃喃地訴說著,荒野的風把她帶了哭腔的訴說傳到那個方向去了,風圍著她轉圈子。
香香對著那個方向唧唧噥噥講了半天,才緩緩站起身。她捧著那個金黃色的窩頭繼續往前走。她實在舍不得把窩頭放在褂兜兒裏。窩頭在她眼裏是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她的整個心思都在窩頭上。
“你真好!你真好啊!”這句話,香香對著窩頭一連重複了好幾遍。她被窩頭攪得語無倫次,腦子裏一片混沌。她又回頭朝剛才注視過的地方瞟了一眼,迅速地回過頭,又去急切地端詳這個散發著誘人香味兒的窩頭。
香香說:“我餓!這麼大個窩頭,隻咬一小口,也少不到哪裏去。”
窩頭上有了香香一溜兒細小的牙印兒。
玉米的香味兒在她嘴裏彌漫開來。
香香幸福得渾身戰栗,根本來不及多想,就迫不及待地又咬了一口,她把這口窩頭含在嘴裏,久久舍不得咽到肚子裏去。
香香繼續往前走。步子越來越小,她好像有些辨不出東南西北,眼裏嘴裏腦子裏隻有窩頭。手裏的窩頭一點點地被她吃沒了,連手指縫裏的細小碎渣兒也舔進了嘴裏。等香香發現自己兩手空空的時候,臉一下子嚇白了。
香香剛才注視過的那個地方是個亂墳崗,那裏埋著她剛剛餓死的男人。男人出去挖河,工地上隔五天發一個窩頭。男人餓得頭暈眼花,發高燒說胡話,卻仍不肯離開工地,他想熬到發窩頭的那一天。男人還是餓死了。臨死時,嘴裏一迭聲地說:“窩頭!窩頭!欠我一個窩頭!”一張葦席包裹著男人草草下葬。人們已沒有多少力氣把埋死人的土坑挖得深一些。香香的男人第二天就被餓紅眼的野狗吃沒了。包裹男人的葦席裏隻剩下一個又粗又短的旱煙袋,狗是不吃這玩意兒的。狗見不得埋死人,死一個人,就意味著又有了一次飽餐美味的機會。在離男人的墳不遠的地方,埋著香香的婆婆。婆婆也是餓死的。當時,家裏的瓷壇子裏隻剩下一小捧黃豆了。婆婆一粒黃豆也舍不得吃,每天用手指頭捏出一小撮豆粒兒,煮熟了喂孫子小寶。壇子裏的黃豆沒有幾粒了,這本來是打算來年留做豆種用的。婆婆這是最後一次煮黃豆。香香讓婆婆吃,婆婆的臉腫得像麵鼓。婆婆說:“隻要咱家小寶能活下去,就什麼都有了。我這把歲數去和一個娃兒爭嘴,我還是人嗎?”
婆婆死的時候手裏攥著半個菜團子。臨死前,婆婆爬到水甕旁,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瓢涼水,始終沒舍得用牙咬一下菜團子。下葬的時候,婆婆唯一的陪葬品就是那半個菜團子。
香香今天就是衝著這個窩頭來到工地的。發窩頭的說:“活人還分不過來呢,哪有死人的份兒?”
香香不知小聲對發窩頭的說了句啥,發窩頭的看了眼香香頭上的白布條兒,長長地歎口氣,塞給香香一個窩頭。
香香能要到這個窩頭,是因為她對發窩頭的說:“天爺爺作證,俺是給小寶要的。小寶在床上餓了好幾天了。小寶快死了。可憐可憐小寶吧。”
窩頭帶給香香的幸福一點一點地消失。
香香步履維艱雙腿像灌滿了鉛。
香香站在那兒,久久地站在那兒。
香香“哇”的一聲哭了。
她對自己說:“香香,你不是人啊!虎毒不食子。你連兒子的窩頭都搶了吃啊!”
兒子小寶奄奄一息地躺在土炕上,正等著母親的窩頭來拯救將要被饑餓奪走的生命。兒子相信母親會給他帶來一個香噴噴金黃色的窩頭,他相信母親會的。
傍晚黃色的餘暉掠過光禿禿的田野照在香香的身上臉上。她的臉繃得很緊,帶著一種羞恥的絕望和絕望的羞恥。
日落山腰。
黃昏以後,四宇無聲。
香香不再朝著家的方向走。
香香返回頭重新向那座石橋走去。橋下的河水發出嘩嘩的響聲,像是在對她發出召喚:“香香,來啊!你來啊!”
香香向著橋下的河水走去。永遠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