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戰火紛飛饑荒連年的年代。
秋天,田裏的莊稼顆粒未收。路邊的樹木光禿禿的,樹葉和樹皮早被人吃光了。兩條餓紅眼的野狗正在路邊竄來竄去,狗舌頭伸得長長的,不停地喘著粗氣。它們眼睜睜地看著村裏的人一點一點地把樹皮扒光,把田裏的野菜和草根急切地塞進嘴裏咀嚼,嚼出一嘴的綠。狗在一旁竊笑:“吃吧,吃得胖胖的才好呢,死的時候千萬別皮包骨頭的,讓我們狗啃骨頭幹咽唾沫。”
田裏,已經連針尖大的草根也尋不到了。夏季的田野望不見一丁點兒綠色。
“啪”一下,從光禿禿的樹杈上掉下一隻蟬,是隻通體發黑的老蟬。兩條狗同時撲上去,黃狗搶先一步把蟬吃到嘴裏。蟬絕望而又無助地在狗嘴裏撲棱了幾下,未來得及發出最後的哀鳴,便被吞到狗肚子裏去了。黑狗從黃狗那裏隻搶到了薄而透明的蟬翼。
蟬的出現,更加激起了狗的食欲。兩條狗憤怒地對峙著,然後把目光一齊投向了打遠處走來的香香。
香香的身子單薄得可憐,風一吹,紙人般晃來晃去。香香的頭發被一根刺眼的白布條兒鬆散地係在腦後。香香走得很匆忙,但步子虛得不行,走幾步,打個趔趄。香香的眉眼都很秀氣,但卻一臉麻木表情,像一隻流浪在空中的孤雁,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香香和狗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狗虎視眈眈地向香香靠近。
香香下意識地用手緊緊捂住大襟褂的下擺——褂兜裏有一個熱乎乎香噴噴金燦燦的玉米麵窩頭。如果現在拿她的生命和窩頭做選擇的話,她寧可讓狗把她吃了,也要保護好這個珍貴的窩頭。一定是窩頭的香味兒順著風跑到狗鼻子裏去了,狗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走幾步,香香就哈腰撿幾塊小石子兒,狗就會齜牙咧嘴離她遠一些。不大一會兒,又跟上來了。香香快走,狗也快走;香香停下,狗也站住。狗若不是懼怕她手裏的小石子兒,怕是早就撲上來了。
香香的鞋跑丟了一隻。狗叼起那隻毛邊兒的花布鞋,鞋就被撕成了碎布條兒。狗有些惱怒,悻悻地抬起頭,目光刀子般在香香臉上紮來紮去。那意思好像是:“你這個女人咋回事?別給臉不要臉,還不趕快把窩頭交出來,敢用石子兒砸我們,你不要命了?”
香香快要急哭了。
香香說:“狗呀狗,別再跟著俺了,行不?這窩頭是俺男人拿命換來的,就指望這個窩頭回家救俺兒子小寶的命呢。小寶快要餓死在炕上了。小寶已經餓得不會說話,今早上連眼都不睜一下了。求求你倆放過俺吧。”
狗依然跟著香香。狗不想放過香香。狗就是狗。
香香快挺不住勁兒了。她哈腰撿石子兒時,眼冒金花,一頭栽在地上。狗歡呼雀躍著撲過來了。強烈的求生本能促使香香把手裏的石子兒全部砸向狗,狗又往後退了幾步。香香用手摸一下額頭,竟摸了一手的血。香香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狗日的!狗日的!”
香香朝著狗大聲怒吼。額頭上的鮮血讓香香覺得狗並不可怕,餓並不可怕,災年也不可怕。香香抓把土捂在額頭上,又重新上路。狗大概被香香的樣子嚇著了,和她的距離也遠了些。香香現在不再理睬這兩條可惡的狗了。她看見路旁臥著一個老漢,懨懨欲死的樣子。呼之不應,問之不答。香香剛欲移步,卻聽見老漢發出微弱的聲音:“餓!我餓呀!”香香歎口氣,手下意識地摸索著褂兜,然後一步一趔趄地離開了老漢。走一會兒,香香回頭看,狗竟不再跟她了。狗已經發現了新的獵物。風把一種悲慘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送到香香的耳畔。是那個老漢發出的聲音!那個老漢要完了!香香想往回走,可她腳軟頭旋,挪一步,要費半天力氣。她想,我回去又有什麼用呢?
“狗日的!狗日的!”香香這次連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罵狗還是罵難捱的饑餓。
香香眼裏的淚嘩嘩地落在幹燥的土路上,很快就被飛揚的塵土吸光了。
那個可憐的老漢跟剛才從樹上掉下來的蟬的命運一模一樣,甚至還不如那隻蟬。蟬在狗嘴裏還使勁撲棱了幾下,老漢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老漢就這樣活活被狗吃沒了。老漢待在了兩條狗的肚子裏。
狗不再跟著香香了。
狗心滿意足打著飽嗝掉頭走遠了。
麻煩出在香香自己的身上。
香香發現狗不再跟著她,渾身猛一鬆勁兒,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前麵不遠處是一座小石橋。碰上好年景,橋上做買賣的,東來西往,甚是熱鬧。現在橋上空無一人,連隻覓食的麻雀都沒有。這裏的麻雀和人一樣,幾乎快要死光了。橋下渾濁的河水滾滾東流,發出嘩嘩的響聲。香香艱難地一步一步挪過石橋,她對自己說:“老天爺!老天爺!我實在走不動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