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是一對過了大半輩子的老夫妻。
她對他了如指掌。
平時兩人在家很少說話。他想讓她沏杯茶,一個手勢,她就能知道;他要刷牙,想讓她把刷牙的水兌好,不要太熱,也不要太涼,等她把牙缸遞到他手上時,的確不燙不涼。
他對她的心思摸得也很透。她有時隻需要說一下哪個女人打扮得漂亮,他就會在發工資的當天,把一件價格不菲的衣服給她買回家;她隻要提起做父母的如何不易,他就會默默地跑到嶽父家,要麼陪嶽父喝一杯,要麼幫老人家幹些重體力的家務活兒。每次幹完活兒回來,他從不向她炫耀。她也從不問他在哪兒吃的飯,在外邊幹什麼了。
這樣的日子感覺不到浪漫,也感覺不到乏味。
他和她沉浸在這樣的日子裏感到很舒服。
老天像是故意捉弄他們,好好的,他有一天忽然感覺頭脹,腳下發輕。
她說:“去醫院查查吧。”
他說:“不去。打死也不去。去趟醫院,好人也能折騰出病來。”
她知道他是個唯美主義者,他的最高理想就是無病無災,無疾而終。如果在人生的中途身體出了問題,他想隨其自然。他喜歡高質量的生活,如果百病纏身,生不如死、苟延殘喘地活著,是最不明智的人生選擇。
她這大半輩子都是夫唱婦隨。
對他的固執,她不能硬來,她知道他的軟肋。
於是,她把她的想法說給了他。
他沉思半天,終於點頭答應去醫院體檢。
從醫院回家,他和她都感覺天塌了,地陷了。
他得了絕症。醫生要他馬上住院,他逃也似的打車回了家。
她說:“明天住院吧。”
他說:“打死也不住院。”
她跑到大街上流了好多好多的眼淚。然後,很平靜地回到家,又一次把她的那個想法說給他聽。說完,她又加了一句:“這次可不是和你鬧著玩兒的,你掂量著辦吧。”
他破例點了一支煙。他這一生除了那年她生孩子,醫生說是難產時,他吸了一支煙,這是第二次吸煙了。
吸完煙,他又一次點頭答應去住院。
在醫院隻能化療,醫生說已不能做手術了。化療的時候很痛苦,一口飯也不想吃,甚至連水都不想喝。每當喂他飯時,他都把牙咬得緊緊的,就是不張嘴。這時,她就會讓女兒到病房外邊,然後細聲細氣地把自己的想法給他描繪一遍,他就會變得像個孩子一樣聽話,硬著頭皮吃幾口飯,喝幾口水。
女兒很納悶,問她:“你用的什麼絕招兒?竟讓老爸言聽計從。他連醫生的話都不聽啊。”
她沒有告訴女兒用的是什麼絕招兒。因為那是她和他之間的秘密,不想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那天,她給他洗換下來的髒衣服,正洗著眼前一黑,就倒在了水池邊。倒下了,就永遠倒下了。那時候,爐子上的鍋裏正冒著誘人的香味,那是她為他熬的排骨湯。
女兒沒敢把噩耗告訴重病在床的老爸,但女兒眼睛裏流露出的悲傷是瞞不住他的。他長長地籲口氣,如釋重負的神情讓女兒百思不得其解。女兒讓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勸他吃點東西,但都無濟於事。
原來就在女兒上大學的時候,那年他剛離休在家,心情鬱悶。生過一次病,他不想去醫院。她就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他。他沒在意,結果她竟割腕,衛生間裏流了一地的血,幸虧他發現得及時才救下她一條命。後來她告訴他,以後隻要他有了病不好好治,她就走絕路。她說寧可走絕路,也不想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打那起,他知道自己的命不是他一個人的了。
現在,他的命又重新歸自己一人所有了。
他的命一旦歸了他自己,竟如此地不經折騰。也許是他惦記她在那邊一個人過日子太淒涼,竟在她走後的第三天就隨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