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的專業學的是金融商貿,她絕不允許“破產”這兩個字出現在她自己的生活中。
她拉開手袋,看到那隻精美至極的小盒子,正靜靜地躺在裏麵。那是一隻價格超過千元的“浪琴”坤表,幾年前有個男人送給她的,她從來沒有戴過。她已忘了那個男人是誰,這重要嗎?恰恰相反。如果她至今還能記得那是誰送的,那就不配有人送給她禮物了。
她要用它來好好謝謝卓爾。順便的,再同卓爾討論訴訟下一步的發展趨勢和對策。卓爾這個人別看她小事情馬馬虎虎,但遇到大事,卻是從不糊塗。更確切點說,卓爾這樣的人,她自己的事情從來搞不清楚,但別人的事情倒是看得明白。
陶桃仍然很有耐心地攪著她的咖啡,杯中的熱氣在一點點散開去。咖啡的表麵浮著一層淺褐色的泡沫,就像海邊的沙灘。大海深處隻有洶湧的浪濤而沒有泡沫,泡沫都是因岸的摩擦而生的,它聚集在海的邊緣和終點,不讓海岸因波浪的拍擊而疼痛。
陶桃能感覺到自己的心也被一層浮漾的泡沫,鬆鬆垮垮地包裹著。它們掩蓋了海浪的濤聲,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靜。卓爾曾說她心裏像是一鍋燒開的水,總是在咕嘟咕嘟地翻滾。而她,陶桃不是。陶桃用溫柔的泡沫編織成有網眼的肚兜兒,隻將最關鍵的部位遮掩起來。世界上隻有陶桃自己知道,她所有的嫻靜柔順,都是藏在這泡沫下麵的,就像沙礫中奇異美麗的貝殼。泡沫隨時都可以融入海浪,隻要她願意。
人都說卓爾太“作”,其實,陶桃才是一個真正能“作”的女人。如今她隻不過是有些“作”累了“作”夠了“作”不動了,想要歇息歇息而已。哪天歇過來了,沒準還得換著法子做下去。卓爾是“作”在明麵兒上的,翻天覆地的架勢,上躥下跳的,總把人嚇得目瞪口呆,到頭來,她自己的事情卻一件也沒辦妥,要不是陶桃請求鄭達磊,把卓爾挽留在“天琛”,她恐怕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陶桃的“作”是“作”在心裏頭的,不動聲色風平浪靜,就像水鳥和海上冰山,看不見水下的內容,等到人們驚覺時,陶桃已在風景宜人處悄然上岸了。
對不起啊陶桃我又遲到了。卓爾大大咧咧地背著一隻大書包出現了,沒等衝到陶桃麵前,裸露的膝蓋在鄰近的一張椅子角上撞了一下,疼得她直咧嘴。
卓爾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男式翻領T恤,才6月初,西裝短褲已上了身。
陶桃伸過手去,替她整理歪斜的領子,一邊說:瞧你,出門也不收拾收拾。
卓爾嘻嘻地笑得無辜:又不是同男朋友約會啦,算了算了。
陶桃打趣說:那枝蘆薈病好了沒有?你這紅粉知己就打算一直這麼當下去啊?
也就你吧,又是紅粉又是知己的。卓爾還在揉著她的膝蓋。其實呢,對於大多數男人來說,隻有紅粉,沒有知己,它倆是連體嬰兒,早晚得做分離手術。
受什麼刺激了?
我還怕受刺激?紅粉都掉沒了,心上長滿了老繭。
陶桃笑笑,問卓爾喝什麼,卓爾說:渴了,礦泉吧。
哪有上這來喝礦泉的?
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不就是找個地兒說話嘛。
陶桃要了兩杯檸檬茶,特別叮囑服務生要新鮮的檸檬。茶上來了,燙嘴,卓爾吸溜吸溜地嘬得響。陶桃急著問卓爾,老喬那個官司再往下怎麼進行?卓爾說那還不簡單,讓法院調解調解,老喬一撤訴不就結了。等鄭達磊躲過這一劫,再讓老喬去跟他解釋解釋,賠禮道歉什麼的唄。
陶桃擔憂地說:這一道歉不就把我供出來了麼,鄭達磊非得跟我急了不可。
卓爾悠悠地晃著腿說:你把他救了,他謝你都不知怎麼謝呢。
陶桃不吭聲。她內心真正的憂慮,跟卓爾沒法講也講不清楚。當時情急之下,卓爾那一招是惟一的絕活。如今走到這一步,再往下想,陶桃不能不發愁。在她和鄭達磊的關係中,從來都是鄭達磊說了算,他是一個對自己很自律,對別人同樣也嚴格的人。陶桃在遇到鄭達磊之前,是那種把自己愛到骨頭裏的女人,然而愛到了沒有一個人值得她嫁的時候,她的愛就被懸空掛起來,像一隻孤零零的風鈴,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隻聽見寂寥的鈴聲在風裏飄搖不定。鄭達磊的出現是陶桃生命中一個巨大的轉折,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徹底改變了她,把她變成一個愛男人勝於愛自己的女人,變成了一個乖順忍讓溫情馴服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成為他所希望的那個樣子。
這世上還會有比鄭達磊更適合成為她丈夫的人嗎?暫時恐怕是不會有了。所以她愛他崇拜他。清晨的陽光在鏡中無情地映出陶桃眼角細微的皺紋,她看見樹上枯萎的葉子一片片飄零,聽見一朵朵變得蔫黃的泰國蘭落地那一聲聲驚心動魄的催促——陶桃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再猶豫了,一個最愛自己的人,當然得有一個她理想中的人來愛她。
而鄭達磊,卻不會允許一個愛他的人幹涉或是違背他的意誌。
想什麼哪你?卓爾把一粒話梅遞給她。
陶桃搖了搖頭。
卓爾滿不在乎地說:陶桃啊你別發愁,到時候,鄭達磊要是跟你翻臉,有我呢,我會說,這一切都是我幹的,你什麼都不知道。聽見了嗎?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大不了我不在他的公司幹就是了唄。
卓爾的小眼睛眯眯著,卻從那縫隙裏透出了清亮的光澤;她輪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咧著,清晰的唇線顯得堅毅而鋒利。她光滑的額頭在燈光下閃爍,那一頭短得不能再短的黑頭發輕輕跳動著,每一根頭發絲都在發出響聲……
卓爾雖然不好看但有時挺可愛的啊。陶桃想。假如卓爾有一天突然愛上了鄭達磊,她是一定會和我搶的。陶桃腦子裏忽然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這個家夥,她才不在乎什麼好朋友的男朋友呢。她一定會說:陶桃,咱倆決鬥吧!
陶桃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小口。
卓爾,你說的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鄭達磊愛我,我知道。陶桃慢聲細氣地說。他怎麼會不理解我呢?
陶桃這麼說著的時候,看見卓爾眼裏掠過了一絲嘲弄的神情,陶桃忽然對自己的話發生了一點懷疑。她是真的為了鄭達磊還是為了自己呢?她是因為更愛自己才那麼愛著鄭達磊嗎?她不知道。
但願吧。卓爾隨口附和著,顯然有了敷衍的意思。我隻是讓你小心點兒,到時候別怨我沒提醒你。
陶桃把那片薄薄的檸檬一滴滴擠幹了,搖晃著杯子,沉吟了一會兒,說:卓爾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你,這個月我到今天還沒倒黴,好像有點問題了。
那你趕緊去檢查呀,趕緊的!真要是懷孕,可就麻煩了。
有什麼麻煩,正好!
假如不正好呢?
那就把孩子生下來。反正,這一次我是不會再去做流產了。
我的天,你想當媽媽啦?
你別緊張,我打定主意了,我倒要看看鄭達磊這回拿我怎麼辦?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反正,我不能再受一次傷害了。
陶桃,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傷害你,真能傷害你的,隻有自己。
好啦,別那麼哲學了,那沒用。
陶桃招了招手,叫服務生結賬。她看見了包裏那隻深藍色的小盒子,那隻裝著“浪琴”坤表的小盒,但她縮回了手,她突然不想把它拿出來了。
陶桃和卓爾出了門往停車場走,卓爾說送陶桃回去。
不知從哪裏飄來一陣歌聲,伴著細碎的吉他和鼓樂,民謠般的隨意,帶一點空曠與恍惚。陶桃默默無語,她聽出那是莫文蔚的《陰天》: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當所有的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開始總是分分鍾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它永不會減除了激情褪去那一點點倦……”
後來是《盛夏的果實》: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時間累積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裏寂寞的香氣我要試著離開你……”
那是年輕人的歌,不幸的是,陶桃也重複了這些歌詞。
臨上車前,陶桃才想起來問卓爾,她給“天琛”公司做的活動方案怎麼樣了?
卓爾彎著腰,匆匆把副座上的雜物扔到後座上去,一邊回答說:
特棒、特好玩兒,剛才出門前才把方案全弄完,真的,特有意思,我都沒想到自己這麼天才。哎,現在沒法跟你細說,到時候你看現場效果吧,能把北京城都給震了。明天一早,我就上“天琛”去找鄭達磊,把結果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