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爾抱著文件夾和一大堆鼓鼓囊囊的圖片資料,剛一走進鄭達磊的辦公室,就發現裏麵的氣氛不大對頭。
鄭達磊站在地板中央,臉色鐵青,就像暴風雨來臨前陰雲密布的天空。
他衝著在門口發愣的卓爾大聲嚷嚷:你還好意思來找我呀,就是你,引狼入室,你那個哥們老喬,一個開火鍋鋪子的暴發戶,竟然把我給涮了。去年他重新開張,非要擺闊搞什麼豪華裝修,求我低價給他一批岫玉掛屏,那價格低得就差到底線了,再低我就該賠了。那麼低的價格能有好貨?我天琛總不是慈善機構吧。但那批貨的質量再一般,也不至於是假貨啊,自從天琛創業,從未由我手中出過一件假貨。那個老喬不知道是不是吃錯藥了,昧著良心不知從哪弄來一份玉石鑒定,把天琛給告了。竟然還有如此混蛋的法院,居然給立了案。這一下,公司的賬號封了,業務凍結了,什麼事兒也做不成了。你去給我問問那個老喬,我鄭達磊哪一點對不住他了?他是不是讓黑社會給綁架了?要想害我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啊。
他平素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一根根都豎立起來;端正的鼻梁和顴骨由於憤怒而扭曲,往日裏矜持的嘴角因哆嗦而有些變形。卓爾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樣子的鄭達磊,他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發現使卓爾震驚。
卓爾把懷裏的文件夾越發地抱緊,垂下了眼瞼避開鄭達磊憤憤的目光,明顯是有些心虛了。她說那你幹嗎不找他談談,別是鬧什麼誤會了唄。
我給他打了三天電話了,那小子硬躲著不見我。這裏頭肯定有貓膩。他說。
卓爾傻傻地站著,好一會兒才把情緒調整了,咬牙切齒地說:
那……我幫你找人去把他的胳膊給卸了!好好教訓他一家夥!
鄭達磊有好幾秒鍾站在原地不吭聲,他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輕輕地歎了口氣,走回到自己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重重地坐下了。
卓爾心裏忍不住想樂,強壓了下去,迫不及待地問:那,那個菲律賓公司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是啊。鄭達磊順口回答,忽而警覺地反問:噯,你怎麼知道這事兒?
卓爾嚇一跳,悔不該亂問,差點露了餡兒,趕緊說是偶爾聽陶桃提過一句,因為眼下她正同天琛合作,所以就記住了。為了不使鄭達磊生疑,她又故作沉重地加了一句:唉,遇上這麼一場飛來橫禍,天琛公司的經濟損失可就大了。
鄭達磊搖了搖頭,嚴肅地糾正說:
重要的不是經濟損失,而是公司的信譽,生意場根本一條取決於信用,名譽一旦受損,花多少錢都難以挽回啊……
卓爾心裏閃過一絲不安。怯怯地探問:正在策劃的那個活動,還搞不搞呢?
鄭達磊從那張寬大的轉椅上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對麵牆上那幅巨大的草書上,卓爾第一次走進這裏時,曾被那些玉之五德的儒家古訓所吸引。她看見鄭達磊緋紅的臉色漸漸地退歸於宣紙的平靜冷峻,遒勁的墨跡朝四麵洇開去,恰到好處地在字縫間戛然而止。風暴已經過去,小梳子在他手中迅速地轉動,奇跡般地回複了那個整齊向後梳攏的發型。他站起來去拿紙杯,不慌不忙地垂入茶袋,開水急促地傾注,水沫兒準確地浮在三分之二黃金分割線的位置,他把冒著熱氣的茶杯穩穩地放在卓爾麵前,眼裏甚至閃過了一絲微笑,如霧氣一般在他的額頭飄忽。
他說:那還用問,當然要搞。而且還要搞得聲勢更強、規模更大,要充分利用新聞媒體的作用,把受眾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並在社會上造成相當的影響。我們要用這次活動來證明天琛公司的經濟實力、文化品位和發展前景,確切地說,要抓住這次機遇,來挽回天琛的名譽損失,當然還有經濟損失。
鄭達磊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了看來電號碼,按下了關機鍵,又接著說:
法院那邊嘛,我已經安排人去應對了,在企業界,這樣的經濟糾紛是常有的事。這一場風波,或者說意外事故,對我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隻是有點煩,是生氣,因為這事打亂了我工作的正常步驟,但我並不怕,也不擔心,我心裏有底,那份鑒定報告倒有可能是假的,我會盡快同老喬取得聯絡,妥善處理好此事。你看著吧,要不了十天半個月,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鄭達磊臉上早已風平浪靜,眼裏是處變不驚的坦然,聲音裏充滿自信。卓爾麵對寬大的老板台後麵的鄭達磊,那個談不上陌生卻也並不熟悉的中年男子,瞬間裏心頭忽然湧上一陣強烈的好感,這種好感與其說是來自這場“事故”的肇事者她本人後發的愧疚,更多是出於鄭達磊——那種對自己的沮喪和失態的強力抑製,那種迅速調控自己情緒的能力,還有寬宏與誠懇。卓爾深知自己的意誌薄弱是如此不可救藥,因而對那種極度清醒冷靜的理性之人,常常心懷敬畏。
好了,說說你帶來的方案吧。鄭達磊站了起來,走到卓爾坐的沙發旁邊,把茶幾上的煙缸雜物一一挪開。他似乎有些故作輕鬆,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你聽好了,要保證這個活動順利舉辦,目前來說如果說有什麼問題嘛,一是你的策劃方案是否能讓我滿意,剩下的一個小問題,也就是資金了。
資金?卓爾有口無心地重複了一遍。
是呀,我的銀行賬號都給凍結了,天琛這個月的員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了。他笑嘻嘻地說。眼下我可是“都市新貧”,身無分文啊!
卓爾的腦子嗡地一聲,張大了嘴愣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鬧了半天,她竟然把自己給“策劃”進去了。她怎麼就沒想到,指揮老喬去起訴天琛,賬號被凍結,首當其衝的受害人正是她自己。她辛辛苦苦策劃了一個春季的活動方案,她傾注了全部熱情和智慧,即將以全新的姿態登陸京城的這場夏季涼風,卻被她暗中精心籌謀的另一場人工降雨給覆蓋了。就像一個在街上亂扔西瓜皮的孩子,恰好回頭一腳踩在那塊瓜皮上,摔了個滿嘴是泥,你說冤是不冤?這個活動雖是在鄭達磊的提議下萌生,她原本是在走投無路之下,抱著試試的心情,被他們連蒙帶唬地哄來的。她其實本無所謂,要命的卻是,偏偏就在她誤入歧途後發現其中竟是別有洞天,繼而把這事當了真,興趣和靈性猛然大發,懷抱一腔前無古人才華橫溢的創意,即將呼風喚雨之時,那塊西瓜皮唰地從天而降,偏就落在了她的鞋底下。
卓爾心想,這個玩笑真是開大發了。這是現世報還是弄巧成拙?看來做人真是不能太好心腸啊,那個該死的陶桃幹嗎什麼事兒都找她墊背?
卓爾哭笑不得欲笑無詞欲哭無淚。卓爾好恨自己嗬。
她那麼愣著的時候,感覺到一隻溫厚的手掌落在了自己肩上。那隻手帶著洗手液微淡的香味,在她肩上短暫停留並在手心裏輕輕地加了力。
看看,把你嚇著了吧。鄭達磊朗聲大笑起來。
卓爾卓爾你還是太小兒科啦。鄭達磊不無得意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這小小一試,就知道你對這個方案很在意嘛。隻要東西好,我怎麼會讓它胎死腹中呢?資金是個問題也最不是個問題,我在商界還有那麼多朋友呢,你也太小看我的能量了吧。再說,等到萬事俱備,我估計同老喬的官司也早就結了。我正好利用這個活動,給天琛公司正名,在京城刮一場“天琛”為名的熱帶風暴。
卓爾傻傻地樂了。那一刻她真想吻一下鄭達磊,假如他不是陶桃的男朋友就好了。
二
鄭達磊埋頭在卓爾那堆策劃書中,眼神一會兒像釘子一會兒又像剪子,時而牢牢釘在紙上,時而又哢哢地開始剪裁。他看得慢而細致,一頁一頁地,甚至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捋過去,把文件紙來回翻得嘩啦嘩啦響。
卓爾怡然自得地喝著茶水,高高地翹著腿,兩隻眼睛在鄭達磊身上滑過來又溜過去。她一點都不擔心也不緊張,她對自己的這份策劃方案有太強的自信和把握。如果鄭達磊把它否了,那就隻能證明鄭達磊是一個天下少有的蠢蛋、一個白癡和傻瓜、一個徒有儒商之名而實際上窮得隻剩下錢的那種腹內空空連老喬都不如的暴發戶。假如他對卓爾的方案不滿意,卓爾站起來拔腿就走,連爭辯的機會都不會給他。他該付給卓爾的勞務費,除去預支的那部分,剩下的就讓陶桃去幫她索要,當然,得等他天琛的官司了結之後,才能拿到錢啊,弄不好這幾個月的住房按揭就得滯納了……
卓爾聽見“啪”的一聲響,鄭達磊合上了那本厚厚的策劃書。接下來是一個幹脆利落的“好”字。好得由衷而痛快。
卓爾聽見了她期待已久但又是意料之外的讚揚與肯定。他說這個方案是目前為止他所見過的大型廣告活動中,最具挑戰性、獨創性、同時也最具文化意味的。應該說這正是他所需要、一直以來所夢寐以求的那種東西。他一邊說著,呼吸急促,兩道濃眉中都放出光來了。他連連揮舞著那本文件夾,弄得卓爾十分擔心她那些美麗的圖片會像天女散花一樣被抖落一地。幾個月來,卓爾見慣鄭達磊的傲慢與冷峻,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她剛進門時的那種憤怒;見慣了他的沉穩與莫測,卻幾乎沒有見過他的興奮和激動——這兩種一向被他深藏的情緒,今天突然一下子像石油似的噴發出來,倒讓卓爾真的吃驚了。她想鄭達磊這個人其實還是挺有意思的啊。
噢對了——鄭達磊又低頭來回地翻著那本文件夾,抬起頭問:
這上頭怎麼沒有寫上資金預算呢?
預算?
是啊,一個大型活動是否能順利進行,最終都得取決於資金的到位,你難道連這個都不懂嗎?鄭達磊又恢複了他訓示的口吻。
卓爾瞪著眼說:我忘了。她隻顧激動,竟然把這最重要的錢給忘了呢。
鄭達磊說,詳細的預算你可以回去再做,但我現在要求你作出一個大概的估算。我們可以一項一項列出來,不一定那麼準確,我隻要心中有數。
卓爾不吭聲。對於數字她是天生弱智,怎麼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計算出來?再說,有關錢的事,本該由鄭達磊操心,同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