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碰上個“作女”算你倒黴(1 / 3)

卓爾接到鄭達磊的電話時,正在廚房裏為自己燉一鍋排骨湯。

鄭達磊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很愉快甚至有些故作親熱一點都沒有老板的架子。他問她五一長假過得怎麼樣,去哪裏玩兒了?

卓爾說:你到六一的時候這樣問我就好了。五一?勞動唄,天天都在勞動,還能幹什麼?

鄭達磊笑著說,那我代表公司慰問你啦。

卓爾說,我是給自己幹的,掙我的飯錢呢,別往你公司那兒扯。

鄭達磊說:我和陶桃去香港和深圳了,臨時決定走,她大概沒來得及告訴你。

卓爾說:這半個月我都關機了,座機也不接,你知道怎麼著?嚇得盧薈差點兒沒去報警。

她聽鄭達磊在電話裏連聲對她說辛苦辛苦,接著就說讓她明天到他公司去一趟,關於那個活動方案,有些想法要和她溝通一下。

卓爾心想,清靜的日子結束了。她要是哪天不小心當了什麼總裁,就把每年的五一、十一和春節連起來給員工放假,一放一個月。

第二天一早卓爾就出了門,她想早點和鄭達磊談完了,順便到那兒附近的一所大學的展館去看看,阿不前幾天專門給她打來電話說,那兒正在舉辦一個特好玩的裝置藝術展,無數酒瓶子壘的牆呀用無數根棉線把車床吊起來呀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雕塑作品。對於這類具有刺激性的活動,卓爾一般都不會錯過。

車子駛過小區大門外的拐角,無意中瞥一眼,發現前幾天門楣上還寫著“遠香”書店牌子的那家小店,已經裝修一新,門臉上方刷成了一片金黃,上麵跳出“柯達快速”這幾個全城人民都熟悉的字樣。卓爾暗暗一笑,她想起剛搬到這裏來的時候,這家鋪子原本是一家小理發館,有一陣子掛起了“鑲牙”的牌子,後來變成了一家熟食店,再後來是一家名叫“華華”的謄印社……隔三差五的,反正每次她若是打定主意去吹頭發,那裏卻在賣豬蹄兒;她要去複印資料,那兒已經改成賣盜版光盤了。連她也記不清這地方已改朝換代了多少次,就像法國大革命似的,每天都有人上斷頭台。

我“作”是“作”自個兒,店家“作”,卻是連著顧客一塊兒“作”。卓爾對自己說。可見如今全中國人民都在不聲不響地“作”著,眼睛一眨就“作”得麵目全非。卓爾要是同那些外來的流民商販漂女們不屈不撓的做派相比,仍是自愧不如。

由於街邊那家招牌不斷翻新的小店,卓爾頓覺神清氣爽。雖是互不相幹素不相識,心裏已把對方視為同道,就像遠在天邊一個部落裏曾經歃血立誓的盟友,或是暗中單線聯係從不見麵的同謀,天上有片雲彩飛過,彼此都是心領神會的。

卓爾有些興奮,車開得猛了點,前麵的小路口忽然橫竄出來一輛麵包車,她趕緊踩刹車,車子卻不聽使喚,仍是一個勁往前蹦,她腦子嗡地一熱,下意識地往左邊打輪,幸虧左邊路麵一時沒車,隻聽車輪吱吱叫喚,滑行了好長一段路,磕在馬路牙子上,總算是停住了。等她抬起頭,那輛麵包早就沒了影兒。好玄哪,要是真的撞上,她的車頭癟進去可就變成跟那輛車一樣的麵包車了。

卓爾下了車,圍著自己的車裝模作樣地轉了幾圈兒,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路邊停著一輛郵政車,那司機抽著煙,伸出腦袋衝她喊道:我琢磨八成是你的刹車片有毛病了,趕緊找地兒修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卓爾謝過那人,氣呼呼回到車裏,用手機給鄭達磊打了個電話,說她要去修車,什麼時候能到可沒準。

鄭達磊在電話那頭說:沒關係,我正研究事兒呢。不過你最好中午以前到,下午兩點之後我還得開會。他停了一會兒,問:你的車怎麼啦?

卓爾苦著臉說:刹不住車了。

鄭達磊想了想說:可能是你平時刹車過度,把刹車片磨得太薄了,去檢查一下,換一換就行。好了就這樣,有問題找我。

卓爾關了電話,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刹不住車了,是她刹不住車了,因為她平時刹車過度。可她其實根本就很少踩刹車,她是個寧可掉頭寧可拐彎,冒著剮蹭的危險也要擠出條路來的,不喜歡刹車的人。正因為她不喜歡踩刹車,刹車就自動失靈了。這是一個警告還是一個預言?卓爾不得其解。

卓爾終於找到一個車行,檢查後才確認不是刹車片的問題而是刹車油管漏油。等到卓爾總算收拾好她的白色富康,把車開到了“天琛”公司的門口停車場,已經快到中午12點半了。車前擋風板下掛著那隻小絨兔,也餓得無精打采的。

卓爾在職工餐廳找到了鄭達磊。

餐廳裏有幾十人,差不多的桌椅幾乎全坐滿了人,唯有靠牆的一張桌子,空著兩排的五個座位,第六個座位上是鄭達磊,麵前放著一隻不鏽鋼的多用餐盤,幾樣葷素和米飯,和鄰桌上一模一樣,還有一小碗雞蛋西紅柿湯。

卓爾心裏奇怪,既然鄭達磊也在“天琛”食堂吃工作午餐,那上一個月她怎麼從來沒有在餐廳裏見過他?大概他故意把吃飯時間同員工錯開了吧。不管怎麼說,老板和職工同吃工作午餐,至少表明這個老板不奢侈不浮誇。卓爾以前去那些公司談業務,若是遇上那個什麼“總”什麼“董”的,從轎車上下來通紅著臉打著酒嗝,卓爾準保會把價格抬得高出平時20%去。她發現自己其實是有意闖到餐廳來的,鄭達磊的日常生活方式,應該同她的方案有某種關聯。

鄭達磊點點頭說來了啊,衝著櫥窗招了招手,示意人送一份工作餐過來。

卓爾望著盤子裏碧綠的芹菜雪白的花椰菜和醬紅色的牛肉金黃色的炸魚塊,覺得真是賞心悅目。她快活地甩了甩頭發,心想前些日子要離開“天琛”,就這個食堂讓她留戀。

鄭達磊笑眯眯地問她飯菜的味道如何,又問了她刹車片的事情,卓爾一一做了回答,三口兩口把飯菜一掃而空,抬頭看,鄭達磊盤子裏的東西倒是剩下了一小半兒。

我每次都讓師傅給我打得少些再少些,你看看,還是吃不了。到了我這年紀,不注意節食,體重血脂腸胃都不堪重負啊。鄭達磊解釋說。

他們站起來往外走,走到門口,鄭達磊對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說:胡經理,餐桌的衛生還得注意啊,剛才我摸了一把椅子腿,摸我一手灰呢。別以為這是小事,關係到公司形象啊,細微處見精神,我說過多少次了。

那胡經理滿臉堆笑諾諾地應著,說春天風沙大,灰塵都在空氣裏看不見,他立馬派人打掃以後一天打掃三次一定一定。

鄭達磊帶卓爾去他的辦公室,一路上遇到幾個人,他停下來同他們說話,匆匆交代著什麼,像一隻流動的辦公桌。他們在電梯門口遇上了齊經理。齊經理滿臉堆笑地同鄭總打過招呼,忙不迭轉過身問卓爾:你的工作室什麼時候正式掛牌呀?我也好把辦公室早早給你預備下。卓爾說不必了,我現在是貴公司外聘人員,在家裏上班。齊經理把身子靠近了卓爾,貼著她的耳朵說:G小姐已經讓我給炒了,你不用擔心她再陷害你,都是她這小妖精,搞得我們廣告部不得安寧……齊經理殷勤的聲音中傳遞出模糊的歉意。卓爾打斷他,笑笑說:要不是她,工作室還沒影兒呢。你哪天見到她,就說我謝她了啊……

電梯門開的時候,齊經理在她身後追著補一句:有事兒您說話啊。

等到鄭達磊這張流動辦公桌終於“搬”進了總經理室,電話鈴就響了。

卓爾有些無聊地坐在沙發上翻報紙,她聽見鄭達磊唔唔地應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說話,聲音猛然升高了,越來越激憤,好像很生氣。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大概是銷售上的事情,他激烈地訓斥著對方,突然說:

自己去想辦法!這麼點事兒都擺不平,你是人腦豬腦哇?

他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卓爾愣了一下。鄭達磊目前雖然不一定是她的正式老板,但卓爾已經習慣對老板的訓斥迅速作出反應。她下意識地在腦子裏回罵了一聲:你是狗腦!

鄭達磊問她笑什麼,她說她在報上看到一個笑話真是很好笑要不要講給他聽?

他揮揮手說言歸正題吧。

鄭達磊坐在他碩大的老板台後麵,那張鬆軟的皮椅隨著他的姿勢來回旋轉。

這些天來我考慮很多,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讓你更進一步地了解“天琛”公司未來的發展意向,你必須把這一點吃透了,才能跟上我的思路作出最佳創意……

卓爾聽見鄭達磊侃侃而談的聲音,像一條滔滔不絕的河流從他的桌子上傾瀉下來。卓爾覺得自己是在聽報告,她聽見一些諸如發展戰略、係統、通才、一專多能、學術變壓器、還有控股配股股權轉讓股權托管互動時機等陌生的詞彙。後來他談到了螳螂、黃雀和老鷹,當然還有獵人什麼的……那一條河的大水流過她腳邊。把一滴滴一粒粒的單詞濺在她身上,她很想把那些水珠子撣去,但它們已經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濕印兒……

卓爾隱隱約約地聽明白了,他不是一隻螳螂,而要成為一個好的獵人。

你在聽嗎?他突然問。

當然啦。卓爾回過神來。

你好像對我說的東西不大感興趣吧。

怎麼說呢,我對獵人一向都不感興趣,我比較喜歡黃雀。

也難怪,鄭達磊寬容地點點頭。女人都是這樣的。我也不要求你完全懂,但希望我們合作的這次活動,能夠在京城造成轟動性的影響。上次跟你談到廣告的定位戰略,我想再強調一下:廣告並不僅僅是一個藝術創意,一個有效的廣告,首先取決於對市場的認識。也就是如何確定你的產品,在消費者頭腦中,特殊的、惟一的位置……

他提到“消費”兩個字的時候,卓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這些理念性的東西,你回去再消化吧。時間不多,現在該由你說了,把你這兩個星期想的做的,或者說方案的大致構想,向我彙……哦,告訴我一下。

卓爾一時無語。

卓爾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鄭達磊說,哦,是彙報。她的工作?那是一個雜亂無序的過程,這兩個星期,就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是怎麼過來的。就像茫茫大海上一隻小小的舢板,沒有指南針也沒有風帆,僅靠著太陽、星星移動的位置,去尋找那個無名的小島。她一天天泡在圖書館的閱覽室找資料,跑書店購買有關翡翠和玉的專業書籍、轉遍了京城的各種展館、大商廈的珠寶櫃台。一次她開著車跑到遠郊的一處京城陶瓷愛好者的窯地,去看他們製作的各種怪模怪樣、好玩好看的作品,還試著捏了幾個找感覺。有一天半夜醒來,矇矇矓矓回想剛才夢中的情形,那是一大片河灘地,五顏六色的鵝卵石像草原上盛開的一朵朵鮮花。她揀起一塊石頭捧在手心,發現它竟是透明的,像一麵鏡子,照見她的眼睛,猶如藍寶石閃閃發光。她的麵孔是一塊圓圓的玉璧,她的耳朵是兩片玉佩,她的鼻子是一支粗短的玉色鼻煙壺,她的嘴巴是一隻瑪瑙盅,她的頭發像一根根玉筷子豎立,她的牙齒像一粒粒珍珠串繞了一圈又一圈搞得她滿嘴珍珠張不開口了……她伸出手想去捋平她的頭發,卻看見自己的手晶瑩剔透變成了玉佛手,十個指甲上長出一塊塊紅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