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遠離鬧市的一片海灣,海水湛藍,沙灘細白,岸邊陡然立起一座山,滿山碧綠的荔枝樹龍眼樹茂密如蓋的樹冠間隙中,影影綽綽露出一幢橘紅色、湖藍色和米灰色的別墅屋頂,高高低低地錯落著。走近了,能望見那些房子寬大的陽台上白色的欄杆,瀑布般垂下的三角梅和繁密的紫荊花,把四周的空氣都染成了紫色的霧團。
鄭達磊戴著一副深色的墨鏡,坐在靠近欄杆的一頂白色的太陽傘下。
鋪著細格台布的小桌上放著兩隻杯子,一隻杯子裏的咖啡仍是滿的,還沒有動過;他麵前的那一杯已經喝了一大半,有褐色的液漬留在盤子和杯口上。他朝欄杆下麵的石頭台階看了一眼,台階的盡頭是一個半圓形石砌的遊泳池,他能看見半角碧水的波紋,遊泳的人卻不在他的視線裏。
他不想叫她,她愛遊多久就遊多久好了。反正他是不會去的。
樹叢裏傳來小鳥的啁啾,熱烈傾心,像在開音樂會似的。細細辨別,不是一種鳥,而是好多種不同的鳥,它們發出的叫聲長短高低都不一樣。長笛小號薩克斯鋼琴豎琴提琴甚至還夾雜著二胡和古箏?他的心裏微微地動了一動,他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聽音樂會了,在大學的時候,他演奏的長笛曾經很是纏繞過一些漂亮女生呢。
當然,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鳥叫了。
這幾天裏,隻要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耳邊都是她說話的聲音。輕聲細語嬌嗔婉轉,時而快活時而幽怨,嘰嘰喳喳喋喋不休。他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話,就好像她不是出來度假而是出來講演似的。他想她也許是大喜過望了,話裏話外都有些抑製不住的興奮。但他仍是不喜歡一個女人不停地在他耳邊絮叨,那聲音聽上去倒是柔和悅耳,時不時有些嗲聲嗲氣的挑逗,弄得他心癢。但話音落下,就像雨點落在河裏無影無蹤,他總是記不起她剛才說過些什麼。是關於襪子?皮鞋的牌子?一個老舊的電影故事片?新上演的美國大片?股票行情?哪家餐館的菜名或是哪道菜在火候上調料上一處關鍵的失誤……
這會兒她不在身邊,他忽然覺得好清靜。
他想她一定是把這次度假看得過於重要了。其實呢,事情本來並沒有那麼複雜。“五一”前夕,陶桃又跟他提起了去東南亞旅遊的事情,她說五一長假期間,七天內全中國人民基本上都處於休眠狀態,什麼公事也辦不成了,何不外出度假呢。他說那些地方他都去過了,但陶桃說她沒有去過。她的態度很堅決,令他一時找不出什麼搪塞的理由,但打遍了京城旅遊公司的電話,才知道無論馬新泰還是德法意的旅遊,早在3個月前就被訂完了。那天陶桃的臉色已經不是失望而是幾近絕望了,他忽然想起他正要去香港辦事,那麼就一起去香港嘛不也是一樣?去香港的手續他辦得利索而痛快,他很高興有這樣順風順水的機會,讓他既辦公又休假又避節又省時還能讓陶桃破涕為笑,他真心希望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按這個道理進行。
他本來早該在一個適當的時機,巧妙地把這個意思點出來的。這並不是她期待的蜜月或蜜周,至少目前還不是。真正的蜜月不必要這樣激動因為它是過不完的。她本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她從來不缺少敏感,但卻敏感得有些過敏了。有些話他不敢說得太明白,對於一個過敏體質的人,許多食物都是要忌口的。
在香港他帶她去了半山去了九龍,去了中環最繁華最高檔的太古廣場購物。去了海洋公園去了最具古典懷舊情調的半島酒店。他們在香港呆了三天,事情辦得很順利,然後從羅湖口岸入關,應深圳的朋友之邀,在海邊的度假村住上最後兩天。好在明天他和她就將飛回北京,她留在他耳邊那些喃喃絮語,很快就會淹沒在京城嘈雜的市聲裏了。
達磊——達磊——他聽見她的聲音從台階那兒傳過來。那聲音過於甜蜜地被拖長了音調,聽起來很像是“達令”的發音,好像她是故意把音發成這樣?
鄭達磊應了一聲,欠起身子,摘下墨鏡,從欄杆外探出頭去。
陶桃光著腳站在遊泳池邊上,兩隻手放在腦後,微微仰起臉,笑吟吟地朝他喊著。清涼的水珠一滴滴從她豐腴的身體上滾落下來,腳下濕了一片,荷葉似的濕印帶著皺褶。三點式的桃紅色碎花泳衣,將她雪白的肌膚也染上一層桃紅的光澤,更添了些楚楚動人的嫵媚。他知道那極為簡潔的胸衣上帶著彈性記憶的內襯,把她的乳房高高托起,有棱有形地聳立,波浪一般起伏的身材越發地顯得窈窕。兩條長腿白得有些刺眼,從側麵看去,修長而緊繃的小腿肚和關節的連接處,藏著兩個淺淺的肉窩兒,漾著半盅羊脂般瑩瑩的水……她沒有披上浴巾,展現在陽光下的身體,就有了一種炫耀的意思……
柔軟。陶桃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弧形的曲線都給人柔軟的感覺。鄭達磊有些走神。真是不可思議,冰天雪地的北國也能養育出如此冰肌雪膚的美人兒。
達磊——叫你呢,你聽見了麼?
她踩著小碎步從台階上跑上來,一邊說:你也去遊會兒吧,水溫正合適呢。
鄭達磊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喜歡在遊泳池遊泳的。他一邊說著,下巴朝前方揚了揚。不遠處的海麵,白色的浪湧像舢板一樣滑過來。他的目光跟著移動的浪線走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我從小在江河裏遊泳遊慣了,這樣的遊泳池,怎麼說呢,有點像洗澡盆兒……
陶桃撲哧一聲笑出來:那我們幹嗎不去海裏遊呢,你遊泳,我可以在沙灘上曬太陽啊。
算了算了,快吃午飯了。鄭達磊擺擺手,回過頭,把目光落在陶桃的泳衣上。下午還不如去釣魚呢。他說。
陶桃疑惑地瞪了他一眼,抓過椅背上的一條浴巾披在身上,在他對麵的位子上坐下來說:好吧,你不遊,我也不遊啦。
鄭達磊笑而不語。
她的眼睛大而狹長,像一尾剛出水的藍金魚,濕漉漉的鱗片在陽光下幽幽發亮。寬得略微有些過分的雙眼皮,似脊背上的魚鰭,一甩一甩地眨著。那眼神裏充滿了柔情,滿得像是要溢出來,蜜餞一樣黏糊糊的。後來鄭達磊慢慢發現了柔情的另一種功能,它們有時會像導彈一樣長驅直入,有時還會像鏟車的鏟鬥步步逼近,像大吊車的抓手和鉤子從頭頂墜落,你若是承受它,就承受了壓迫和重量。蜜汁黏在脊背和衣領上不宜清洗,那不是一件可以脫卸的衣服而是一揭一層血痂的皮。鄭達磊堅持對他身邊隨時可能遭遇的秋波秋水視而不見,多一半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但陶桃的眼裏偶爾會閃過一絲憂鬱,呈現出幹涸與蒼白的跡象。她的目光在離開他側目旁視的時候,常常有些空洞和散亂,像一個深度近視的人,小心翼翼地踩探著前麵的路。好多次,鄭達磊在迎候陶桃蜜汁的目光時,都會有一種無法往深處走進去的感覺……
你幹嗎這樣看著我呀。陶桃說。
你好看嘛,不喜歡我看你?
不是,我覺得你的眼光有點不對,好像是在看一張圖紙。
為什麼不說我在看一幅畫呢?
看畫的目光是欣賞和沉醉的,而看圖紙,是在研究和琢磨,那眼睛裏全是問號。
問號?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裝上紅外線了?
你的眼睛更像一把刨子,我被你一層一層地刮下去,我的皮膚都有點疼了。
那是南方的太陽曬的。鄭達磊一邊說著,站起來,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說:走吧,吃飯去。今天中午你想吃什麼?
陶桃的大眼睛迅速掃過鄭達磊放在桌上的杯子,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啊,你喝咖啡又放糖啦?我提醒過你好多次了,放糖挺老土的。
鄭達磊有些不悅地回答說:沒那麼嚴重吧。什麼事隨意才好,就你這樣的人,講究多……
我哪樣的人啊?陶桃挽起他的胳膊,偏著頭問。
鄭達磊把下麵的話咽了回去。
二
陶桃回到房間,進洗手間衝了澡,吹過頭發噴上啫喱水,便開始化妝。這是她每天必不可缺的功課,從誦讀默寫填空造句到演算方程求證實驗,一項都不能疏忽。
她穿著浴衣走出來,從立櫃裏取出那隻精美的方盒子,那是昨天剛剛在香港買的“歐萊雅”係列化妝品。雖說像這樣的國際名牌,在北京全都能買到,但從香港的商店親自把它們帶回家,感覺總是要更正宗更令人放心些。她在臉上均勻地拍過了緊膚水,然後打開那瓶“歐萊雅”的保濕麵霜,用無名指挑了綠豆大那麼一點,小心地抹開去。白色的蜜液迅速地滋潤著她的皮膚,就像雪花輕輕落入水中。她聽見了如清水滲入土壤那種愜意的嗞嗞聲響,嬌嫩的皮膚像花瓣一樣舒張。然後是塗粉底、修眉和上睫毛膏。她為使用哪一種顏色的眼影猶豫了一會兒,因為眼影得由今天的服裝調子來決定,口紅的顏色也得和服裝協調。
她決定穿那件被稱為“天衣無縫”的繡衣。那是她臨行前在國貿買下的,剛剛上市的新品,價格實在有點嚇人。它用電腦刺繡和手工繡藝結合而成,絢麗的內膽繡衣和無數美麗的白色花瓣圖案組成一個完整的立體,整件筒狀的緊身衣衫上竟然找不出一條接縫和拚連的痕跡。穿在身上,就像裹上了餡兒後不知餡兒怎麼放進去的一隻湯圓,有點兒奇妙有點兒神秘,甚至像一個滴水不漏的圈套好令人著迷。
中午沒有正式的宴請,鄭達磊的那些朋友通常在12點之前都還在溫柔之鄉。那麼穿這件既休閑又別致的衣服,配上一條飄逸的麻紗長褲,出現在餐廳裏,是最合適不過了。她甚至會讓鄭達磊也大吃一驚。
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取出了那套衣褲。她用眼角瞟一眼鄭達磊,見他把腳翹在茶幾上,身子靠著沙發在看電視,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她的進進出出。他的一隻手按著遙控開關,不停地換著頻道,每個頻道的節目都隻是短短地停留幾秒,便飛快地跳了過去。他總是這樣的。陶桃在心裏嘀咕。男人看電視的時候,很少專心地看一個節目,而是反複地不厭其煩地換台,生怕錯過了別的好節目,就像選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