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這才發現沒塗指甲油的手竟然如此不好使,她就像一個沒有手的人了。
陶桃垂著雙手枯坐,身子也變得僵直。她覺得周圍人的目光全都在注視著她的手指,臉上露出不屑的訕笑。她把手指勾曲,支著下頜藏好,卻仍是覺得尷尬。勉強又吃了幾口,放下筷子打算早些離座回房。正想叫鄭達磊簽單,卻發現他一隻手端著酒杯,身子朝一邊側過去,仰著頭,視線集中在身後的牆壁上。他又抬了一下脖子,幾乎把下巴架在椅子背上,差不多就背對著陶桃了。
是一個剛落座的絕色美女麼?
哦不,那是一台靠牆懸掛的電視,裏麵傳來激烈的聲響。陶桃恍惚地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屏幕上正在轉播一場足球賽。陶桃仍能看見鄭達磊一側臉上繃住的肌肉和囁嚅的嘴角,緊張地眨動的眼睛;隨著他激烈顫動的腿部動作,額上的頭發也在一根一根地抖動。她聽見他粗重的鼻息和解說員的聲音一同起伏難分彼此,他的手臂突然大幅度地揮動,忘情地喊了一聲“好!”杯中的啤酒像一個出界的球,無聲地漫出來滾了一地……
服務生拿來毛巾替鄭達磊揩擦,他嘟囔了一聲謝謝,盯著那個撞在門柱上又被彈出去的球,沮喪地歎了口氣。脖子仍是昂著不動,眼珠子倒是像即將射門的球似的快要蹦出去了。
陶桃低聲說:達磊,回吧。
鄭達磊聽不見。
陶桃提高了聲音說:咱回房間看吧。
等等,沒看正關鍵麼!鄭達磊頭也不回一下。
陶桃拿出房卡,叫過服務生簽了單,站起來輕輕扯了扯鄭達磊的衣袖,示意他離開。鄭達磊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光火,大聲說:沒跟你說再等等嘛,一動就錯過了,你要走你先走唄……
陶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接著是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脊背一直涼到指尖。她想未塗指甲油的手指真的是會指揮失靈啊,一時間坐下也不是走也不是,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那你看吧我先走了啊我在房間等你……
四
陶桃和鄭達磊的度假旅行,在最後離開深圳前的那個下午,所有的愉悅和美好情致,竟然輕易地毀於一場原本是無關緊要的足球賽。
陶桃回到房間後,開始認認真真從頭到尾地塗抹她的指甲油。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哆嗦,好幾次都塗到了外麵,橢圓形快變成長方形了。她一次次清洗一次次修改,耳朵卻留心著門的動靜。到後來眼前晃動著一個個血紅色的手印兒,她覺得自己的兩隻手像是按了十次手印兒的賣身契。
兩滴清淚落在桃紅色的指甲上,又順著指甲尖滴在地上。陶桃心裏好不委屈。
作為女人,難道陶桃還不夠漂亮不夠性感麼?
陶桃沒有成功的事業不夠文化麼?
陶桃還不夠溫柔不夠善解人意麼?
……
如果說作為女人的陶桃還有什麼缺陷,惟一的不足是,陶桃不夠年輕了。有一個流行的段子說,二十歲的女人是橄欖球——人人爭搶;三十歲的女人是乒乓球,被人推來推去了;五十歲的女人是高爾夫球,恨不能一竿子打得老遠……陶桃這個年齡,對於鄭達磊這樣的成功人士來說,顯然缺乏明顯的優勢了。所以陶桃才處處小心,手掌裏就像捧著一粒隨時會滾落的水珠子。
那次房展後過了很久,鄭達磊總算又和她去亞北一帶看了看房子。看得倒是仔細,卻沒有一處讓她和鄭達磊倆人同時感到滿意,房子的事情就這樣拖延下去了。雖然陶桃的耐心在減少而焦慮在增加,她仍然不得不以更多的耐心來等待。
這次去香港之前,陶桃曾表示可以AA製,旅費由她自己支付,但鄭達磊說不必,她也就不再堅持。當她在太古廣場看中了一套CERRUTI(塞羅地)那個意大利名牌套裙時,是她自己刷的卡,鄭達磊一路上都沒有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禮物。這些陶桃當然可以不計較,令她感到不安和憂慮的是,第一次連續五天二十四小時和鄭達磊呆在一起,她發現他始終是心不在焉、心神不定的,即便是在床上、在枕邊,在最溫柔纏綿的時刻,他也從未與她談起過結婚——或者是未來的打算。有幾次陶桃成功地把話題引到了“家”門口,他總是不急不慌地與它擦肩而過,巧妙地拐了一個彎走到另一條岔道上去了。
陶桃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
她想等明天回到北京,真該把卓爾約出來好好聊一聊她自己的事了。
鄭達磊在陶桃離開餐廳的半小時以後,趁著球賽的中場休息,才回到房間。回到房間後的鄭達磊繼續看他的足球。下半場雙方都踢得平平淡淡,中國隊好不容易進了一球,也是拖泥帶水的太不夠勁兒。他勉強把球賽看完,已沒心情計較誰輸誰贏。一看表已是3點多鍾,見陶桃在雙人床上側臥著,才想起剛才與陶桃生氣的事,便走過去俯身吻了她一下。陶桃翻個身不理,他剛想躺下哄她,手機響起來。接了電話,是深圳的朋友打來,問他下午打算怎麼安排。他說想去釣魚,對方大笑,說這地方的魚塘跟菜園子似的,到那兒釣魚就像摘黃瓜,一釣一條,一點意思都沒有。真要想釣魚,得去海上,坐船出海,還可潛下水去挖珊瑚和鮑魚。最好明天別走,他找個船帶他們去海上兜風,可以享受一種智者的孤獨。
鄭達磊聽得不耐煩,說公司後天正式上班,明天無論如何要回北京,魚嘛就先不釣了,船也先不坐了,莫不如……對方打斷他說,今天下午還莫不如聊天閑談,有幾個搞經濟的朋友,正想向他請教些時局方麵的問題,不知他是否賞光?
鄭達磊想了想,一口應承了。說請教不敢,互相探討當然也是求之不得。
那朋友說過半個小時就到,晚上一起吃飯。
鄭達磊關了電話,見陶桃從床上坐起來,拿起手袋,走到門口去穿鞋。
你不一塊兒聽聽?他問。
不了。陶桃說。你們聊的那些,反正我也插不上嘴。
那你去哪兒?
打個車去市裏逛逛,晚飯前回來不就行了。陶桃的口氣有些故作輕鬆。
門在陶桃身後關上了,能聽見她那雙高跟的皮拖鞋,在走廊裏嗒嗒遠去。
關門時帶起的氣流掀起白色的落地紗簾,在風中微微抖動。鄭達磊望著那扇門愣了一會兒神。他搞不懂那些戀愛中的女人,一旦有了情人或是丈夫的女人,為什麼就像一個深夜回家的人,把通往外麵世界的門窗,一扇一扇地關閉了呢?如陶桃這樣美麗而聰慧的女人,她的精明練達來自於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但她的心裏仍然好像缺了點什麼,他說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陶桃除了對她自己、對他以及對他公司的珠寶生意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之外,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
在鄭達磊看來男女的區別在於,男人把國當成家,而女人把家當成國。國家、國家,家離不開國,無家不成國。女人隻是在“家”字上撐下“國”的半邊天的——這絕對適用於他在這些年裏經曆的所有女人,即便偶有例外,那些商界的成功女性他的對手們,在他看來,是談不上什麼性別的。鄭達磊會喜歡這種性別模糊或是男性化的女人麼?當然不會。鄭達磊熱愛非常女人的女人,但又憧憬著家國的一體化,畢竟像鄭達磊這樣既受過教育又不缺錢;既維護傳統又向往時尚的現代男子,是不甘守著一個花瓶共度餘生的。盡管陶桃作為一個未來的妻子,似乎從哪個方麵說都是無可挑剔,但不幸的是她遇到了鄭達磊,短短幾個月過去,她的溫柔在他眼裏一天天變成平淡,她的嬌媚在他的嗅覺中一天天變得乏味,她那種刻意而為的小資氣質,那種為取悅於他而精心釀造的女人風情,不知為什麼漸漸失去了當初的魅惑?
偶爾的,鄭達磊在無稽的想象中,張望著他和陶桃結婚十年後的情景,竟然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他看見陶桃收拾得光鮮奪目從他麵前走過,而他卻沒有抬頭看她一眼,房間裏燈光幽暗毫無生氣,他獨自一人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言不發,陶桃給他端來咖啡,問他明天穿哪一套衣服,他說完了便沉默不語。陶桃在沙發另一頭無聲地修理指甲。他和她無話可說,整個房子空蕩蕩就像沒有人居住……
他不敢貿然走進那棟空房子裏去。所以他至今無法下決心把陶桃娶回家。
那麼他究竟要什麼呢?他問自己。
那個模糊的答案,蟄伏在他大腦的深處,連他自己也無法輕易走近,無法看得清楚。偶然一個瞬間,他即便看見了,卻沒有勇氣承認。他想世界上的男人不會都像他一樣貪得無厭,但至少,他不會是惟一的一個——
他需要一個能使他燃燒的女人。那個女人能永遠喚起他的激情與雄心。她始終在逗引他撩撥他激起他的好奇與探求,他瘋狂地追求他卻總也無法真正得到她。他愛她卻更恨她,他與她一起生活幾十年,每一天的日子都好像剛剛開始。他和她一天天衰老下去,她卻依然像剛認識的當初,每一天都使他新鮮新奇……
這樣的女人是沒有的。他嘴邊掠過一絲苦笑。所以才會有離婚有婚外戀,把男人的夢想一截一截拆卸了,分散在一生長跑接力賽的一個一個新選手上。也許真正的問題在於女人,女人有沒有像他這樣的夢想呢?他不知道。但女人如果都長出了翅膀在空中飛翔,女人不再是地麵的獵物,女人將在空中迎戰,男人和女人將在空中互相追逐,那麼,是不是彼此都不再會感到厭倦了呢?
這是一道比“1加1”更為難解的哥德巴赫猜想。他頭疼欲裂。回到眼前的現實,一切都沒有答案。
鄭達磊在房間等候他的朋友們。他等得有點心煩,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北京的號碼,沒人接。他又換了一個手機號碼,卻是關機。他反複地默誦著這個號碼,記起來這是卓爾的電話。他幹嗎要打這個電話呢?也許他應該當陶桃在場的情況下給卓爾打電話?鄭達磊茫然不解地望著窗外。隨即又告訴自己,其實他隻不過是惦記卓爾那個策劃方案,不知道她進行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