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著才能感受蓬勃的生命(2 / 3)

你還沒收拾完嗎?鄭達磊突然問。

還沒有。陶桃回答說。這才發現鄭達磊對她的留意原來是不動聲色的。

簡單一點嘛,又不是去拍電視。鄭達磊又說。

親愛的,你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最好對我說些什麼嗎?陶桃抱著她的衣服,倚著洗手間的門莞爾一笑。

我應該再重複一遍那些酸掉牙的經典情話:親愛的,我願意守在洗手間門口等你一萬年。鄭達磊用譏諷的口氣說。或者,我最想做一支唇膏,每時每刻親吻著你,我情願一遍遍被抹掉或者被你吞到肚子裏去……

陶桃咯咯笑著滾落在他懷裏。

還有還有——鄭達磊一邊摟著她,繼續調侃著說:我希望我們都變成蝴蝶,哪怕隻在夏天裏生存三天就夠了,我在這3天裏得到的快樂比我已經活過的四十多年還多……

打住打住。陶桃用手指輕輕擋在他的嘴上。這是剽竊吧,我怎麼聽得耳熟。

那當然。這是一個叫濟慈的英國詩人寫的,我哪裏會這麼酸。鄭達磊撫著她的後背說。你想聽嗎?我還有很多呢,比如:愛你時,我覺得地麵都在移動。對不起,這是海明威說的。

陶桃撅著嘴說:看不出來呀,你還挺浪漫的呢,哎,你就不會說點兒自己編的呀。

說什麼?

這怎麼能問我呢?

你想讓我說什麼?

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在床上不是都說過一千遍了嗎?

可我想聽不在床上說的話。

我習慣於隻做不說,那總比隻說不做的人實惠吧?嗯?鄭達磊一臉壞笑。

陶桃捶了他一下,失望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收斂了笑容說:不說就算了,我來提醒你吧,當你的太太,噢,或者女友,在準備出門之前,你應該做的事情,是給餐廳打電話,把你們喜歡的那個座位訂好……

好吧好吧,遵命。鄭達磊躍起身來抓電話,一邊嘀咕著說沒有秘書還是不方便,他倒成了秘書了。對了,你是吃中餐還是吃西餐?

你先問一下,這裏有沒有法式餐廳?訂一份黑蘑鵝肝醬。如果這裏沒有,問一下城裏的法餐在哪兒,我們可以打車去。陶桃說完,才重新走進洗手間去。

總算把臉麵拾掇妥帖,把衣服換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挑來選去,勉強配上了一條帶心形鏤空銀墜的白金細鏈,陶桃進入了最後一道工序:香水。

在陶桃看來,好的香水就像女人的身體,它能和女人的氣息完全融為一體;而那些不好的香水呢,就像黏在衣服上的塵土,撣都撣不掉。打個比方說,好香水像蜜蜂,而不好的香水,就像嗡嗡嚶嚶纏繞著你的蒼蠅了。

陶桃從不忌諱自己喜歡香水,她最不能容忍女人不用香水就出門。妝可濃可淡,但香水萬不可省略。一個女人還沒有到來,風中已吹來了她甘甜的氣味;一個女人走過去了,庭院裏還留著她的餘香。真正的女人活在空氣裏,她隻是一陣若有若無的氣息,無影無形像一個隱身的幽靈。香水是女人的肌膚亦是內衣,聞一聞那女人用什麼樣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當然它偶爾也會玩一點帶有欺騙性的小花招,好牌子的香水能在瞬間改變一個女人的出身和地位。陶桃以前隻用CHANEL也即夏奈爾五號那個老牌子,它既先鋒又經典,銳利又溫情;首調時,它是誘人的,中調時就變得有節製了,撩人卻不會讓人瘋狂;到了最後的基調,它那種淑女貴婦端莊的品性就穩穩地沉下來,營造出幽遠而懷舊的氣氛。自從夏奈爾在中國登陸,陶桃與它一見如故不離不棄從此形影不離。但在認識鄭達磊以後,陶桃開始喜歡上了法國的“嬌蘭”,她覺得嬌蘭更帶有一種令人陶醉的愛情氣味,它甜蜜而性感,妖嬈而快樂,特別適合她最近的心情。至於被那些年輕姑娘們癡迷並風靡一時的“鴉片”、“嫉妒”還有“毒藥”那些新潮的牌子,曾都被她一一嚐試過。她雖算不上那些每月為名牌傾囊而盡,寧可貸款消費的都市“新貧族”,但在香水的投資上從來不惜本錢。可惜無論是“紫毒”“綠毒”和“紅毒”,還是“卡地亞”和“洛莉塔”,那些晶瑩剔透的瓶中之水隻被她用去一小點兒,便從此擱置在那裏。她覺得它們多少都有些張揚,帶有明顯的欲望之氣,還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在她看來,若是用香水的性格來不打自招,就不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了。那些牌子也許更適合小妞們使用。

她曾經送給鄭達磊一瓶“朗凡”男用香水,那香味是成熟和自信的,和煦而完美,甚至帶有一點世故,拒人於恰到好處的分寸之外。她希望用郞凡來替她說話,傳達給鄭達磊周圍的女人。但鄭達磊似乎隻用過一次,就說什麼也不肯再用了。他的理由是男人迷戀香水,往往帶有隱含的自戀傾向。

陶桃從她那裝備齊全的旅行化妝包裏,取出了琥珀色的“嬌蘭”。細密的氣霧像一陣黃金雨稍縱即逝,霧中之人已是魅力四射。陶桃又在鏡子裏把自己審視了一遍,她纖細的手指掠過發際,目光追蹤過去,忽而就滯住了。她眼裏閃過了驚慌而尷尬的神情——她發現自己匆忙中還是漏掉了一道題目:指甲。

指甲才是最後一道工序。人說十指連心,那麼精致那麼迷你的一小塊領地,女人的耕種與修理卻頗費心思。那方形杏形尖形橢圓形的造型,要多可愛就能有多可愛,女人伸出手來,纖纖玉指就是通往外麵世界叩門的通行證;女人伸手去刷卡,保養好的指甲就是永遠不會透支的牡丹卡。女人的指甲是不能掉以輕心的,那些未經化妝的指甲,誰知道有多少寶貴的機會,女人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從粗糙不堪的指縫中流失了呢。

陶桃有些懊喪,心裏怪著自己的粗心,竟然忘了剛才的遊泳,已經把手指上原本光滑的指甲油,泡出了輕微的缺損。若是不及時處理,那手指難看得像殘疾人了。若是草率修補,搞不好會弄巧成拙。但是重新上妝,卻是一個費時費力的過程——得用指甲清洗劑先把指甲上的殘妝清洗幹淨,然後把指甲油搖勻,再用小刷子從指甲的前端到四周最後再到中心的次序,一點一點一隻一隻依次悉心塗抹,即使有一點點馬虎,指甲著色不均會起斑駁,那樣的手指,就變成了受損的殘卡,任何一台機器都會拒收的。但這會兒她知道自己已經耽擱得太久,鄭達磊肯定是等得不耐煩了,猶豫了一會兒,隻得草草將殘油洗去,不及重新“上光”,便急急拉開了門。她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像一碗沒放油的素麵,清湯寡水的就被人端出去了。

鄭達磊的臉色果然就不大好看。一言不發地站在走廊裏背對著她,等著她完成穿鞋拿包的最後一係列動作。出了這棟單體別墅的大門,走到綠陰森森的院子裏,鄭達磊才淡淡地對她說,這家度假村沒有西餐,要想吃黑蘑鵝肝醬,隻有去城裏。陶桃聽他那怏怏的口氣,知道他根本沒有興趣去城裏。

就在這裏隨便吃一點吧。陶桃通情達理地說。

在通往餐廳的路上,鄭達磊接了一個電話,臉色才由陰轉晴。陶桃從側麵看著鄭達磊忽然變得眉開眼笑的神情,聽著他說話時突然轉換成帶有童稚的親切口吻,她知道,那是他的女兒來電話了。

鄭達磊以前很少或者說基本不與陶桃談及他的女兒。

一直到這次同鄭達磊外出旅遊,倆人連續二十四小時呆在一起,陶桃才知道,原來鄭達磊每天都要同他的女兒通一次電話。有時是那女孩打過來,更多的時候,是鄭達磊打過去。每一次陶桃都會覺得,那個正在同女兒通電話的鄭達磊,在瞬間變得和顏悅色,臉上冷硬的線條,一根根舒展開去,所有的棱角都變圓了,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陶桃的胃裏有酸澀的滋味一絲絲翻上來。一種也許可以被稱為嫉妒的心情,在心頭拂之不去。似乎,並不是嫉妒他與女兒的親密,而是嫉妒他有一個女兒。

快考大學了,得多給她些鼓勵。鄭達磊放下電話,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

陶桃笑著說:當然,這我理解。

餐廳裏的人不少,都是來度長假的。領座員把他們帶到一張臨窗的小桌前,從窗口望出去,一株碩大的夾竹桃,滿樹粉色的花朵把遠處的海景都遮蔽了。

陶桃點了兩份烏雞水魚盅,一份尖椒牛柳和一份清炒蘆筍,就說夠了。鄭達磊說想喝點啤酒,又要了一碟涼拌苦瓜和一碟鹵水豆腐。

一股苦澀的涼意,從陶桃的舌根泛起。

她想起了那個小個子的廣東男人。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他一上桌就點了這種被他叫做涼瓜的東西,說是去火。陶桃吃一口就吐了出來,東北沒有苦瓜,她一點兒都不喜歡這種又苦又澀的蔬菜。至今她還記得那個男人當時驚慌失措的神情,連聲對她說對不起啦,你不要吃我吃啦。從此後他總是讓陶桃點菜,隻要是陶桃不愛吃的東西他絕對連正眼都不看。陶桃吃飯的時候,他總是在一邊看著她,殷勤地給她夾菜替她把魚刺小心剔去,他自己幾乎不吃什麼東西。到了陶桃離開海口去北京讀書前夕,那個廣東男人已經學會了吃辣,還有豬肉燉粉條子。

如今想起來,已是恍若隔世。

鄭達磊大口喝著嘉士伯啤酒,把那碟苦瓜咬得脆響。陶桃說過幾次她不吃苦瓜,但鄭達磊從來沒有記住過。陶桃點的那份尖椒牛柳,他連碰也不碰。

陶桃很想給鄭達磊夾一筷子牛肉,她提醒他說,這是用啤酒煨的牛肉,真是好鮮嫩的。但她的手剛伸出去,又悄悄縮了回來。她看見了自己那雙沒有塗指甲油的手,黯淡無光的手指在鄭達磊眼前晃動,就像一雙未塗眼影的眼睛,無精打采而慘不忍睹。

陶桃喝菊花茶,茶淺了,她點頭叫過服務生添茶,她不想自己動手。陶桃夾菜,隻能夾自己眼麵前的那點兒,她不想把手臂伸長,讓鄰座的人瞥見那一個個敷衍了事的手指。那麼她這一身精心配置的服裝,豈不是功虧一簣了。天衣雖無縫,但哪怕隻露一根線頭,便是全線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