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桃久經淘洗篩選冶煉的人生哲理中,她認定了既然是雙人床,應該有一個更寬敞的空間才能安放;所以房子必須要更大些,大些的房子才會有更大的天花板,天花板越大才能證明對於天空的占有越多。當然,天空並不是最重要的,天空是用來仰望,更準確地說,是透氣或是晾曬衣物用的。真正的好房子,比如說別墅式的獨立小樓,占有的是土地,是穩穩當當、結結實實矗立在地麵上的,不像那些高層建築,任是再大的空間,也是虛浮地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一所牢固而漂亮的房子給人最可靠最真實的安全感,就像一個隱蔽的洞穴,漫天的沙塵或是暴風雪都不能侵襲它。陶桃常常覺得,其實任何人,生來都是喜歡呆在房子裏的,房子就像安全的母腹,把所有的災禍和艱難都排除在外麵的世界了;那麼床呢,床就像母腹中的子宮,無論是大人老人小孩,在睡眠中仍然喜歡蜷起身子,保持著在子宮裏的姿勢,就像浮遊在溫暖的羊水裏……所以陶桃沒有理由不渴望房子,她有時甚至覺得,一個女人若是沒有自己的房子,就像沒有子宮的女人一樣。
陶桃在低柔的音樂聲中,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卓爾一邊打輪兒並線,一邊大叫:不對不對,我就不像你那麼熱愛房子,房子是什麼?籠子、豬圈,把人活活關在裏麵,悶都悶死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汽車嗎,那是一個流動的房子,背著我的房子走路,世界就好像在跟著我一起走。
陶桃哼了一聲說:那不成了蝸牛啦。
卓爾大笑:車子漏油漏水,一路灑過去,正是蝸牛亮晶晶的涎痕啦沒錯。
她把車嘎地停在了一家川菜館門前,說:我今兒就想吃辣的。
六
周一那天快下班的時候,卓爾的手機剛打開,就接到了盧薈的電話。
盧薈說卓爾你是怎麼了,手機老關著家裏電話沒人接,我往你辦公室打電話,人說你早已不在那兒幹了。你出什麼事兒了你言語一聲我也好去看你照顧你啊。盧薈的聲音永遠溫和體貼,讓人沒法子生病了。盧薈說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說,下了班你有空兒出來一塊兒吃晚飯好麼?卓爾本想告訴盧薈有事你就在電話裏說吧我煩著呢,但她很快記起了這是在辦公室,周圍起碼有10隻耳朵在旁聽,即便聽不清話,聽一聽表情也是很過癮的。就趕緊答應說行行就這樣老地方見吧。
卓爾常常和盧薈在一家叫做“花饌”的餐館吃飯,那家餐館在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家常菜做得可口價錢公道,卓爾一直堅持兩個人輪流做東,盧薈也不反對。卓爾其實挺喜歡和盧薈一起吃飯的,對於卓爾而言,盧薈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在於他對於美食的興趣總是同卓爾一樣高漲。凡是他點的菜,葷素色彩風味都是絕配,他能說出每一道菜的來曆和精妙之處,包括操作的要領,令卓爾咋舌。說起來也許有點不好意思,當初卓爾認識盧薈,就是在朋友家的一次聖誕節聚會上。吃膩了餐館,那次大家別出心裁,說好了每個人帶一個特色菜,餐桌上就八仙過海了。卓爾已經忘了自己搞了個什麼東西去糊弄那幫食客,但她記得那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男人,拎著一隻塑料袋進了廚房,隻聽得廚房裏響起一陣打擊樂,眨眼的工夫,一隻五彩繽紛的盤子端上了桌,撲人的菜香頓時把卓爾的鼻子都堵塞了,滿座驚呼喝彩——紅辣椒絲青蔥雪菜黑魚片,雪白的魚片夾著青綠的菜末兒,入口清爽滑嫩,沒等他解下腰上的圍裙落座,那道菜已掃蕩一空。卓爾細嚼慢咽,一邊將那人細細打量,她注意到他有一雙纖細白淨的手,指甲上每一根半圓的弧線,都修剪得沒有一絲毛刺兒。眾人的讚揚聲中,那人嘿嘿地笑得謙虛:其實價錢便宜得很,就一個創意,再加火候唄。
卓爾在餐桌上認識的盧薈,後來當然就是餐桌上把友誼延續下去了。聽盧薈說,他的母親近年來身體一直不好,兩個姐姐都在國外,他又偏愛美食,隻好自己把做菜的手藝練出來。不過,盧薈在餐桌上的優點僅僅隻是他眾多美德中很小的一部分,隨著卓爾和盧薈在餐桌上度過越來越多的時光,卓爾發現盧薈對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有著絕不遜色於卓爾的好奇心和興趣。並且,作為朋友,一個男性朋友,最最難得的是:盧薈永遠都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
卓爾一下班就去了“花饌”,靠牆的老位置上,盧薈已經等在那裏。
一見麵,卓爾就覺得盧薈有些反常。以往盧薈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卓爾,耐心地等著卓爾把開心的不開心的事說夠了才會插話。今天的盧薈一臉愁容,胡亂點了兩個菜就說起了他母親的病情,他說老太太今年七十三歲,在醫院熬了這大半年,搶救了一次又一次,兒女都盡了孝心,醫生前幾天已下了病危通知書,說她恐怕是挺不了幾天了,連在國外的兩個姐姐姐夫都專程趕回來了。生死有命,本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人活一輩子,有些事,總不能給老人留下個遺憾,留下了遺憾,將來後悔的就是自己了。他媽媽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從小就沒讓他受過一點兒委屈,如今眼看就要走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對不住她老人家……
卓爾起初聽得一頭霧水,聽著聽著,總算慢慢回過味兒來,打斷他說:
盧薈,咱倆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要是有什麼難處,盡管說給我聽。有什麼事兒需要我辦,我能做到的,肯定兩肋插刀了。
盧薈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低頭說:不,不好意思,這事兒不比一般,開不了口的。我猶豫了好久,要不是怕到時候來不及,真下不了決心來找你。
卓爾有點惱火。她沒好氣地說,唉呀你就說吧,又不是求婚,這麼難開口,大不了,我去幫你媽料理後事唄。
盧薈的眼珠定在那裏,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卓爾,你聽好了,我這事兒,跟求婚差不了太多,就算是求婚吧……
卓爾被茶水嗆了一口,噎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反問道:你說什麼呀,求婚?你想結婚啊?我的天,多俗啊。再說,結婚和你媽的病有什麼關係?
盧薈的臉紅了,把眼神避開了,聲音有些哆嗦:不是,你聽我說,是這樣的,最近些日子,我媽好幾回拽著我的手說,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沒結婚,就連個能定下的女朋友都沒有,我是死不瞑目啊。你想想,這多慘,這不是遺憾嗎,而這個遺憾,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都怪我。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就想,就想,就想能不能有個人,幫幫我,了卻了我媽的這樁心事,哪怕就到我媽的床前站一站,拉一拉她的手,叫她一聲媽,我想她也就能閉上眼了。我琢磨了好幾天,周圍這些朋友中,也就……你……就你能幫上這個忙了……
卓爾長長地噓了口氣說:說了半天,原來是讓我去冒充你女朋友,跟你合夥蒙老太太呀?
盧薈糾正她說:不,這是臨終關懷,是人道主義。
卓爾又問:你難道真的連個正經八百的女朋友都沒有啊?
盧薈說:確實沒有嘛,要有我還求你幹嗎?
卓爾追問一句:那,不用把結婚登記證給老太太過目驗明正身吧?
盧薈搖頭說不用。
卓爾把杯裏的茶水一氣喝幹了,說:行!咱們就走!
盧薈說:噯噯,菜上來了,吃完飯再去不遲。
那天晚上在醫院,卓爾和盧薈抱著鮮花水果一起進了病房,她拉著老太太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媽。那個媽字一出口,她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卓爾想起了自己的媽媽,淚水劈裏啪啦往下掉,忍都忍不住。卓爾忘記了自己的特殊使命,把假戲當成了真事,搶著給老太太喂水抹臉,一門心思地投入進去,竟然把那個難堪的角色扮演得十分成功。
一周後老太太去世,臨終前的神態真是平靜安詳。盧薈全家人都再三感謝卓爾的善良俠義,卓爾受到了鼓勵,幹脆把好人做到底,在舉行老太太的告別儀式時,請了假開車到八寶山,戴上黑紗站到了親屬行列裏,盧薈一家老太太的女兒女婿兒子兒媳的隊伍,因為來了卓爾湊了個整齊。
那幾天的忙亂過後,盧薈滿臉真誠地要專門請卓爾吃飯,卓爾擺擺手說免了免了,誰跟誰呀,你不就一個媽嘛,反正你媽也不會再死第二回了,客氣什麼呢。
盧薈說:換了別人才不幹呢,這多少有些晦氣的,除非是真的結婚。
卓爾怔了怔,心裏有點別扭。他這話猛然點醒了卓爾,使卓爾覺得哪兒有些不對頭。哪兒不對頭呢?她也說不出。她和盧薈相處了大半年,聊天吃飯玩耍,可盧薈從來沒有過進一步親熱的表示。卓爾也沒有。據說盧薈原來是有過一個女朋友的,倆人好了很多年,快結婚的時候吹了。盧薈從來沒提過,她也不問。盧薈和卓爾同齡,30多歲還不成家,大概是還在心裏惦著那個女孩吧。盧薈身邊沒有別的女友,卓爾能感覺出來,但他如是真的喜歡卓爾,借著他母親臨終這事,他又為什麼不索性向卓爾挑明了呢?卻拐彎抹角地要“借”她去冒名頂替,然後用畢放回原處。這叫什麼事兒啊?雖然這是信任是友情是無奈是權宜之策,可是,這畢竟泄露了盧薈的一份心思,看來盧薈根本不愛卓爾,或許盧薈是個根本不打算結婚的人。
卓爾心裏有點煩。她對盧薈是談不上愛的,可是多少希望著盧薈會有一點點愛她?也許女人都是這樣?仔細想來,同卓爾交往的男朋友,除了老喬,沒有一個人曾經鄭重地提出要想同她結婚,這一點讓卓爾多少覺得有些委屈和沮喪。
卓爾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看來,天生是不適合做老婆的?
就連盧薈這樣溫和這麼善解人意的男人?
卓爾獨自開車回家。上了三環,並線時速度太快,險些同前頭的那輛車剮著。她出了一身冷汗,罵了一聲粗話,心情倒一下子好了。她想其實和盧薈這樣的男人交往,真的好輕鬆好安全的。彼此都沒有要求,也沒有約束,他不想結婚,她也不想結婚,上哪兒去找這麼公平的異性友情啊。
但卓爾仍然是渴望愛情的。在內心深處。在夢裏。
也許,那一年在南方,她本該給他留下電話號碼的,茫茫人世間,總該有一根線,還能把他和她連通起來,即便是偶爾的問候或是什麼也不說,比如在情人節那樣的日子裏。卓爾一次次回想著在岔道口同他分手的情形,透過樹葉的縫隙,她瞥見他臉上青灰色的失望。他一定把她當成了一個尋歡作樂的老手,認為她是不想給自己這一夜狂歡留下後遺症。但卓爾不會對他解釋,卓爾沒有時間解釋了。卓爾本該告訴他,若是她不那麼決絕地截斷自己的後路,按著她的脾性,後來的事情就會一塌糊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比如相愛、愛得死去活來,然後結婚、朝朝暮暮過日子,然後爭執、吵架,最後兩個人合夥親手把愛情埋葬。喜新厭舊的卓爾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下場,她在帳篷裏仰望著莫測的藍天,星星就在她的頭頂似乎伸手可及,但那顆星是摘不下來的。翡翠鳥的呢喃從黑暗的樹林深處傳來,然而樹林不是籠子,它們屬於大地。
卓爾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一句話:愛情是我,而婚姻是我們。
愛情是我,我能感覺到愛我就有愛情,我在愛著那就是愛情。做愛需要兩個人,而愛情有時隻需要一個人就夠了。可惜,一個人的愛情對於卓爾來說也顯得奢侈,因為她愛的隻是戀愛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有沒有出世。
那麼婚姻呢?婚姻不是我而是我們,僅僅兩個人都不夠,那個“們”由周圍的許許多多親朋好友和許許多多歲月組成。鞋鋪已夠雜亂,每一雙鞋子的尺碼已經固定,可是卓爾的腳,還在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