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爾第一次與鄭達磊見麵那天,陶桃是故意對鄭達磊的身份含糊其辭的。她不願讓卓爾對鄭達磊產生那種庸俗的“珠寶商”的聯想。卓爾百分之百是蹦不出什麼好話來的。但如今誰能想到卓爾竟然像一隻小耗子,自己一頭鑽進了“天琛”,這意味著卓爾以後沒有資格再對陶桃冷嘲熱諷了,卓爾自己也變成了珠寶商的吹鼓手。從現在開始,陶桃可以毫無顧忌地同卓爾討論珠寶什麼的了……
想什麼呢你?卓爾衝她一樂。
你知道你為什麼老見不著鄭總經理嗎?陶桃說。他主要的精力都是放在產品開發上的,可是進貨啊銷售啊都不能不操心。前些日子,他親自到緬甸去了一趟。
卓爾哦了一聲。
陶桃淡淡地說,他們公司的人到緬甸去進貨,說是有一塊幾十公斤重的賭石,是一塊沒擦口的“蒙頭料”,賣主開價特低,這可是十賭九輸,全憑運氣。他不放心,就親自趕過去了。我在電話裏跟他打了一個賭,說我送你一句吉言吧,你名字裏有三塊石,三三得九,再加一個達字,必是能如願的。你猜他怎麼著?他到了那兒,左右琢磨還是吃不準,既怕看走眼了給公司帶來損失,又怕真的錯過了機會。最後幹脆一拍板,自己掏錢把那塊賭石給買下來了。
卓爾說:倒是挺有魄力啊。
陶桃笑了笑:他一回來我就跟他說,假如那塊石頭開了門子後是滿綠,就得有我一份。噯,卓爾,聽我說,到時候,我一定幫你也弄一副貨真價實的翠玉手鐲戴啊。
卓爾心不在焉地說:我就煩這些東西,叮零啷的,還不夠賊惦記呐。噯,我說,你什麼時候開始研究珠寶了?
陶桃的臉上浮起一層喜悅,一隻手把玩著腕上的一隻紅瑪瑙手鐲,眼睛看著窗外說:卓爾卓爾不是我說你,珠寶是什麼?身外之物,當然沒錯。那麼什麼是身內之物呢?五髒六腑?不對吧,那也太惡心了。依我看,身體本身就是女人的身內之物,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一個美麗的身體,女人和男人的差別在哪裏?而一件漂亮的首飾,佩戴在女人身上的時候,就像畫龍點睛一樣,女人馬上就活了,就發光了,就生動了,就有魅力了,那是不一樣的,真的不一樣,你試試就知道了,那不是錢不錢的事兒,在我看來,它不是個經濟價值的概念,它是女人的生命象征。你說,珠寶不是女人的身內之物是什麼?說得不客氣一點兒,一個不懂得珠寶的女人,就不是個合格的女人。
那我就最不合格了。卓爾甩著她光溜溜的手腕。
陶桃寬容地說:反正,鄭達磊是上天送來給我的一塊賭石。
卓爾說:想想也真可笑,那天我去聽一個廣告文化講座,才知道原來鄭達磊就是“天琛”的老板。我想我也真夠倒黴的,轉了一圈還是在你的間接控製下。
陶桃笑得很含蓄。
卓爾又說:那天下午,我們聽著那講演實在沒意思,就一塊兒去看車展了。
卓爾說著,用眼角瞄了陶桃一下。即便卓爾再粗心馬虎,也知道隔過女友同她的男友單獨外出,應該盡快地、主動地向陶桃作出解釋,她可不願為這樣的芝麻綠豆引起什麼誤會。
陶桃輕輕地哦了一聲,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然後誇張地歎了口氣說:謝天謝地總算有人陪他去看了車展啦。以後呀,有什麼我不想做的,就由你代替我好啦。
卓爾不吭聲。陶桃後半句話,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讓卓爾覺著不舒服。在陶桃的慷慨中,似乎隱含了另一種不可直言的輕視,一個女人如果真的不在乎身邊的女友,原因隻有兩個:一是她對這份愛情特別自信,二是她的女友根本就不具備競爭力和威脅性。可見陶桃根本就不在乎卓爾,卓爾缺乏叫陶桃嫉妒的魅力——卓爾剛才小心翼翼的說明,真是有點多餘了。
那一瞬間卓爾心裏掠過一種酸酸澀澀的滋味,這感覺很陌生,像是傷心又像是傷感?似乎,傷到一種叫做自尊的感覺上了,那麼,難道卓爾原來還是很在乎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麼?卓爾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也是這樣小心眼兒的女人?莫非陶桃為她和鄭達磊一起去看車展的事大發雷霆,她才會覺得開心嗎?
卓爾胡亂想著,踩了一腳油門兒,車像蛤蟆一樣蹦了蹦,飛快地躥了出去。
四
陶桃忽然安靜下來。卓爾偶然提到的車展,觸動了她心裏隱秘的痛。
這種溫煦慵懶的春天,本來就是一個纏綿繾綣的好日子。那個周末,鄭達磊剛從外地回來,推掉了所有的應酬,如約來到陶桃的小屋。像最近的每個周末一樣,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亢奮而筋疲力盡的夜晚,一直到臨近中午才昏沉沉醒過來。陶桃為達磊煮了咖啡,問他今天去哪裏吃午飯。達磊在洗手間一邊洗手一邊喊道:哪兒也不去,我就想吃你做的飯。那個平日總是發號施令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撒嬌的意思,如同一股溫暖的水流將陶桃全身泡得酥軟。陶桃趕緊簡單地化了妝,到附近的超市匆匆買了些半成品食物,對付了四個冷盤兩個熱萊,為達磊和自己斟上了兩杯紅酒,一邊吃飯一邊商量著下午的計劃,那時已是1點多鍾了。
雙休日裏的陶桃,希望自己還原成一個與鄭達磊在寫字樓見到的職業婦女風格截然不同,充滿嫵媚與溫情的好女人。
陶桃心裏早有打算。她告訴達磊說,今天是春季房展的最後一天,午飯後,兩個人應該一起去看房展。這兩年京城的樓市就像通脹時期印刷的鈔票,成堆成堆地複製出來。如果不到房展會上先掃描一下概況總貌,是無法通攬全局的。京城的地盤東南西北大得沒邊,就是倆人開著車一處一處去跑,要把這個花園那個山莊一個一個視察過來,起碼得花上半年時間,還不算上這半年中又橫空出世的新樓盤呢。看房展的好處,就在於可用最少的時間,做到一目了然心中有數,然後選擇自己喜歡的環境和房型再細細勘察……
陶桃娓娓說著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提前擔當起了家庭主婦的角色,正在替達磊和自己未來的美麗家園打理日常事務。那將是一個精明聰慧、有教養有品位的主婦,同時又是一個年薪不菲的知識女性、一個風姿綽約的白領麗人。她會同達磊建立起一個標準的幸福家庭,有一棟歐陸古典風格的小樓、寬大的草坪和花壇……
她一邊說著,一邊留心地看著鄭達磊的反應。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他談到購置房產,購房當然意味著把結婚的意向落到實處。所以說,今天下午的房展去還是不去,在陶桃是一次試探,對於鄭達磊來說,則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和標誌。
鄭達磊點了一支煙說:我想去看車展,前天剛開幕,聽說這次規模不小。
陶桃把杯子放下,說:看車展嘛,你自己一個人去不就得了。
鄭達磊問她為什麼不去,陶桃說她對汽車沒興趣。又反問達磊,咱倆相處幾個月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對汽車沒興趣麼?
陶桃當然不能說,目前她隻對房子有興趣,那樣鄭達磊會看輕了她。陶桃知道一個女人在結婚的問題上,是不能表現得太急迫的,太急迫就跌了自己的身價。但她真是太希望能和鄭達磊去看房展了,不僅因為今天是春季房展的最後一天,更重要的是,若是和鄭達磊一起去看了房展,就意味著雙方對婚姻的一種確認一種期待,這是關鍵的一次表態,她是萬萬不能讓步的。
後來鄭達磊走到她身後,環著她的腰把她抱起來。達磊親了她一口說:桃桃好乖乖,你就陪我去看車展吧啊,就一次,等車展過去了,我每個星期天都陪你去看房,昌平順義大興再遠都去,行了吧?
陶桃偎在他懷裏,嘴唇貼著他脖頸,把熱氣癢癢地吹著他耳朵,撒嬌著說:我不!我偏要去看房展,我今天就是要去看房展。你看車展什麼時候不能去呢?明天後天大後天,抽個空兒就去了。
鄭達磊的臉上有了慍色,倒仍是耐著性子說:明後天要去上海辦事,大後天一天的報告會,大大後天,大大後天車展就結束了。你看,就今天下午還有點空兒。
陶桃的臉上一陣燥熱,身上卻一陣發冷,淚水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和鄭達磊相處幾個月來,陶桃一直努力扮演著溫柔可人的淑女形象,她太了解鄭達磊身上那種被人服從慣了的習性,凡事都盡量順著鄭達磊的意願去做。有一次鄭達磊無意中對她說,她的膚色不宜穿冷色調的衣服,她就托朋友找到了那個叫西蔓的色彩專家,在她的指點下,跑遍了全城的商廈,買回來春夏秋冬全套酒紅磚紅緋紅水紅石榴紅的職業套裝和休閑服。有一次鄭達磊隨口說她有一點發胖的跡象,她第二天就開始實施減肥計劃。但今天的情況與往常有根本的不同,若是錯過了房展,她極有可能就錯過了一次被人們俗稱為“機遇”的那種東西,錯過了她苦心等待了很久、唯有麵對熱火朝天的房展會上,旺盛的人氣才能營造的那種家園氣氛。她真的不甘心。
陶桃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她緊緊地抱住了鄭達磊,悲傷地偎在他的懷裏。她想起了那個不知是誰寫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詩句。這樣的時候,女人是不需要說話的,一個字也不要再說。赤手空拳的陶桃對付不了全副武裝的鄭達磊,但她有一件秘密武器,男人通常不備也不願隨身攜帶的,這樣東西是女人從娘胎裏帶來的,幾乎每個女人無需培訓都會使用。那些叱吒風雲的女強人,就是因為無意中丟失了這個寶貝,才總是弄得前院風光後院起火啊。
流淚的陶桃像一個無助的嬰孩,綿軟無力地摟著鄭達磊的脖子,好像她一鬆手,爸爸就會出遠門不再回來了。她的麵色蒼白長發散亂,她的神情是那麼憂傷,誰見了都會心疼。後來她滑到了地板上等著鄭達磊來扶,她咳嗽了,她惡心想吐,她的頭疼得像要裂開,她要喝水,或是吃一小片兒水果——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下去的……女人在關鍵的時候一定要示弱。示弱將喚起同情和憐憫,示弱令男人不安和慚愧,唯有示弱才能最有效地征服強者。
被陶桃這一個係統工程折騰得氣喘籲籲的鄭達磊,果然頂不住了。他扳開了她的手,拍拍她的屁股說:你有完沒完啊,行了行了,起來吧,洗個臉化化妝,動作快點啊,再晚人家房展就關門了。
自以為大獲全勝的陶桃,上了鄭達磊的汽車以後,才發現事情並不如她想象的那麼簡單。在那個人頭攢動的房展會上,鄭達磊竟然悶悶不樂地避在一邊,麵對各種仿真沙盤上令人心動的白色小樓花園草坪小湖,始終一言不發視而不見。陶桃興奮地問這一處怎麼樣?他說不怎麼樣;陶桃問那一處如何,他說一般吧。陶桃終於覺得無趣,心不在焉地溜達了一圈後,隻得草草收場。
很多天以後,陶桃一次次辨別回味著鄭達磊在電話中突然降溫的聲音,才察覺到自己在那天可能犯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以她這樣的年齡和閱曆,本是不該去同鄭達磊較什麼勁的,她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呢?
五
陶桃關了車裏的音樂,說卓爾的音樂總是那麼吵。她四下左右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盤朱哲琴演唱的“阿姐鼓”放了進去。
說到車展,我真得謝你。陶桃由衷地說。就為了我沒陪他去看車展,這些天一直跟我鬧別扭呢。這下該是如願了。
卓爾自顧自說:嗨,我要是你,當然選擇去看車展啦。那些車真的好漂亮啊,買不起,欣賞的過程也充滿快感。眼睛幹嗎用?就是用來看那些好看的東西,看過了,留在腦子裏,就是一種擁有,你不覺得?
陶桃說:我是一個務實的人,汽車不是用來欣賞的,那隻是一種工具。
卓爾搖搖頭:我開車在大街上走,就愛看人家的車。自己的車是工具,別人的車是風景,實用和審美兩不耽誤。
陶桃說:怪不得盡吃罰單。
卓爾又問:哎陶桃,我真不懂,你幹嗎非要去看房展呢?
陶桃歎口氣說:我就是不想事事都順著他,那樣會把他慣壞了的。陶桃說著,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話有些言不由衷,笑一下說:你忘了,我在出租屋那時候就對你說過,我是真的喜歡房子,一所真正屬於自己的大房子。
卓爾打斷她說:怪了,人都說,男人才在乎空間感,而女人在乎時間。你倒是相反了。
陶桃說卓爾你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男人的空間感在室外,那是無限大的;而女人的時間感,卻和房子有關。因為隻有在房子裏,時間才會停留,至少在女人的臉上和身體上,感覺時間會走得慢些,陽光和雨雪使女人變老,而房子能遮擋一切。
望著卓爾一臉迷惑的神色,陶桃不再說下去。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了眼睛,音樂像一雙纖細的手,用音符的指尖一點點按摩著她內心深處的創痛。
是的,她真的是喜歡房子,一所屬於自己的大房子。
她已經流浪得太久了,那種心力交瘁的疲憊感,是由她身上的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從那個偏遠的小縣城,那些外牆已辨不出顏色、窗洞小得像窺視孔一樣,樓板吱吱作響的老房子;到深圳的外地學生宿舍十幾個人一屋的雙層鋪,到北京租住的郊區農民房……她這30年,已經換過多少個地方了呢?就像那些南來北飛的大雁,把家拴在了自己的翅膀上。從生下來到現在,她好像從來沒有過自己的一張床,那些竹床木床鐵床折疊床,不是撿別人的,就是廉價買的舊床,窄窄長長的一條單人床,比棺木大不了多少,連翻身都得格外小心,或者說,許多年裏陶桃根本就沒有痛痛快快地翻過一次身。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她盯著頭頂上破爛的天花板(或僅僅是頂棚)無法入睡。滲漏的水跡像一幅蒼白模糊的地圖,找不到自己的坐標。陶桃在許多年中,麵對不同的城市陋室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天花板,一次次痛苦地發現:沒有自己的房子就等於沒有自己的天空。尤其是女人,沒有自己的房子就等於沒有自己的床。沒有自己的床,就等於沒有自己。當然,那張床必須是雙人床,足夠寬大舒適的雙人床;在床上有另一個人——一個男人的氣味和鼻息,沒有男人的床是冷清和孤寂的,沒有男人的床,就像隻有床單而沒有被子。陶桃對單人床已是極度憎惡,甚至是恐懼。當她終於搬進這套兩居室的單元房時,雖然仍是臨時租住的過渡房,陶桃還是迫不及待地買下了一張價格適中、有強力床墊的雙人床。就在這張雙人床上,她如願迎來了離婚後單身已久的鄭達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