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使我的人生有聲有色(2 / 3)

女友的更換其實並不頻繁,鄭達磊不是一個過於迷醉女人的男人。每一次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向女友提起,他的離婚並非像那些成功人士多一半由於“第三者”插足,而是由於婚姻本身的疲倦和新鮮感的喪失。他的每一段戀情都是在結束以後再重新開始,彼此從不交叉,這幾乎是他一貫嚴格遵守的自律原則。在經曆了長達八九年的單身生活之後,鄭達磊多少有了再婚成家的念頭,但他發現,下決心確定究竟與誰結婚,卻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情。

比如陶桃。

前天周末他在她那裏過夜,一切都很完滿。早晨起來後他告訴她,由於星期天有一整天會議,他想在今天和她一起去看車展,但陶桃卻說應該去看春季房展,她一再強調說那房展也是最後一天。他沒有想到相識半年多,陶桃竟會為這個房展跟他發脾氣。有一陣子她又發嗲又耍賴,坐在地板上說若是他不答應就不起來;他去扶她,她便撲在他懷裏哭個昏天黑地;他不理睬她,她就像馬上要休克了似的把他嚇得不輕。陶桃終於安靜下來是在他答應了她去看房展之後。坐進了他的寶馬車後,陶桃破涕為笑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賢淑乖巧的女人。鄭達磊沒有想到一個房展對於陶桃會如此重要,在一座未知的虛擬的花園別墅麵前,陶桃與先前竟是判若兩人。這個突發事件動搖了鄭達磊對陶桃一直以來的美好印象,他真的沒想到,那麼溫柔又聰穎的陶桃,會為了一所房子突然發“作”。

昨天的房展看得他昏頭漲腦索然無味,但陶桃卻興致勃勃。看起來,陶桃是非他鄭達磊不嫁了?事後他才悟出了這個房展的意義。

鄭達磊心裏有點煩亂。但是當電梯的門打開時,走出來的鄭達磊依然一如以往輕鬆自若。

多功能廳已經聚集了不少來賓,他在人群中尋找“天琛”的廣告部齊經理,卻連個影子都不見。鄭達磊不停地和各種人打招呼,遞名片。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頭,竟然是好久沒見的老喬。鄭達磊已經不記得是怎麼認識喬老板的了,“天琛”公司平時有些一般性的應酬,會去“長流水”照顧老喬的生意,老喬總是把折扣打得很低。去年老喬的火鍋城重新裝修,大堂的玉雕屏風、牆上的玉雕掛屏和包廂的玉器擺件,都是從“天琛”訂購的,鄭達磊也給了老喬很多優惠。老喬那人豪爽,逢年過節邀請哥們兒聚會,喝酒不喝到天昏地暗決不罷休。“長流水”離這家酒店不遠,他猜老喬今天不是衝著這個報告會來的,而是聞訊來看望他的哥們兒的。鄭達磊和老喬找了個邊角的座位寒暄了幾句,一直到9點10分,主講的報告人才正式登場。會場安靜下來,鄭達磊前後掃了一眼,見場內大約有三四十人,也就算是不少的了。

那個主講人看上去不過30出頭,一身黑衣黑褲,長發垂肩。據說此人剛從新加坡回來,在京城設有一家工作室,東南亞各國都有大公司請他做設計。他用一口略帶台灣腔的普通話簡單介紹了自己,但接著他說自己剛回國不久,在講演之前希望能和在場的各位同行朋友們認識一下,所以,從第一排開始,請每一位來賓自報家門,這樣大家都可以互相熟悉了。

會場上的人們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從頭開始輪著一個個作自我介紹。鄭達磊看了一下手表,皺了皺眉。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頭發短短的青年女子,急匆匆從外麵闖了進來,她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麂皮雙肩包,直奔前麵的座位而去,好像為了能距講台上的幻燈幕布更近一些。她很快在鄭達磊前一排的斜角上重重地跌坐下來,側麵望去,她穿一件鵝黃色的套頭衫、一條淺咖啡色的牛仔褲,在灰藍色調的人群中,那種清爽的暖色倒有幾分惹眼。

鄭達磊想起來,這就是那個名叫卓爾的女人。那天晚上在“火焰山”,她那醉態朦朧的樣子,以及後來與店家的爭執,給他留下了不太美妙卻非常深刻的印象。

台下的來賓一個個繼續報著自己的名字、職務和單位,下一個,就輪到那個卓爾了。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環顧著左右,愣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大聲說:我看沒有這個必要自我介紹。外麵的接待桌上都留著每個人的名片,散會後主講人可以自己去看。一共就兩個小時的報告會,這一介紹就掉了半個小時,我看太浪費時間了,主講人也對不起主辦單位支付的高額講演費吧。

她講完便徑自坐下了,並不理會前後左右突然集中投到她身上的目光。會議廳頓時有些冷場,台上的主持人尷尬地說,既然這位小姐不願介紹自己,那麼其他人還是繼續吧。

於是自我介紹又繼續下去。輪到老喬了,老喬嘿嘿一笑說,我同意那位小姐的意見,這又不是酒會,是個報告會嘛。鄭達磊在座位上不動身子,他並不欣賞這個卓爾在公開場合如此隨意,或者說嘩眾取寵,他甚至覺得這女人有些讓人討厭。但他看了一眼老喬,擺擺手說:這位先生的話有道理,確實沒必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我看還是盡快開始講演吧,就這樣。

卓爾回過頭看了看鄭達磊,眼裏掠過一絲愕然。

既然鄭達磊發了話,主持人當然是要給麵子的。他立即宣布自我介紹到此結束,講演開始。老喬把嘴湊過來,貼著鄭達磊的耳朵低聲說:你真是快速反應配合默契啊,謝了謝了。你知道我幹嗎要幫她一把,哎,她叫卓爾,是我哥們兒……

鄭達磊隻好一邊努力辨別著台上麥克風的聲音,一邊用另一隻耳朵接收老喬的竊竊低語。老喬的大意是這樣的:他高中畢業那年沒考上大學,就在一個大學校園附近開了一家小飯館,那會兒卓爾正在那個大學上學,有時候和同學到他的小飯館去撮一頓兒,他有空就在一邊兒聽她們聊天兒,聊得他打心眼裏喜歡她們。學生都窮,老喬總是把菜給得多多的,這麼慢慢就認識了。卓爾畢業以後,還常常帶朋友到他店裏去,今兒鼓動他搞川菜,明兒又讓他改東北風味。他就是聽了卓爾的建議改了門臉兒和菜單,生意才從此興隆起來。那時他餐館的生意正火,卓爾卻沒了消息,聽人說她去了國外後來又聽說她離了婚,一直再沒有聯係。後來,由於一樁經濟糾紛,有人坑騙了他幾十萬不還,他一生氣便派了幾個哥們兒到保定把那人給打傷了,事發後他被拘押,關在保定的一個看守所裏。有一天管教突然說有人來看他了——天上竟然掉下個卓爾。她剛從國外回來不久,不知在哪兒聽說了老喬的事,花了好幾百塊錢打了出租車連夜趕到保定,給他送了兩條煙一大堆罐頭還幫他請了律師。後來他湊了一筆錢賠償了那人的醫藥費和其他損失,又找了不少朋友疏通關節,總算是把這事兒給擺平了。等他回到北京專門設了酒宴要向卓爾道謝,那晚她竟然把一桌的哥們兒全晾在那兒,連個麵都沒露。

仗義!老喬豎著大拇指說。我就喜歡這樣人。等我有工夫再跟你說說,這女人真挺有意思的。

鄭達磊覺得老喬像在陳述什麼英雄業績似的,覺得有些好笑,便輕輕打斷他說:我認識她,她是我一個女朋友的女朋友。

鄭達磊把兩隻耳朵都收回來,專心聽台上的講演。他聽那人神采飛揚侃侃而談,說到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廣告,不再是當年美國麥迪遜大街上“你為什麼還沒有當上百萬富翁”這一類的東西,在當今風雨飄搖的嚴峻經濟局勢下,花旗銀行的廣告對策,認為軟推銷才是最恰當的辦法。新廣告已經把“生活的意義不僅是金錢”這樣的內涵放在首位,強調精神生活而非物質世界。這些廣告宣揚的不再是如何賺錢,而是為什麼要賺錢,鼓吹“平衡生活的追求者”,因而富於人情味,構思巧妙,感染力強……鄭達磊微微點頭,他覺得這個人一開始的表現雖然有些誇張,但講演的內容倒還有些新鮮玩意兒。他瞄了一眼前排的卓爾,見她也一動不動地聽得用心。

鄭達磊一時想不起來這個卓爾是幹什麼工作的,不明白她怎麼也跑這兒來了。

講演一結束,老喬便急急忙忙衝到前排的卓爾那裏去了。他截住了卓爾的去路,問她最近怎麼一直沒上他那兒去,工作的事怎麼樣了?卓爾說:我到一家公司的廣告部去應聘了,先看看再說吧。老喬問她是什麼公司。卓爾說:天琛,搞珠寶的,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混進去了,先找個飯轍再說吧。老喬問:是陶桃介紹你去的?卓爾搖頭說不是,陶桃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已經離開原來的雜誌社了。老喬噢了一聲,說那你認識天琛的老板?卓爾說誰認識誰呀,去了一星期了,我連個老總的影兒都沒見著。老喬說你這人可真是的,我這就讓你見見。

老喬抓著她的手腕就走,一直把她拽到了鄭達磊麵前。

老喬興奮地說: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天琛公司的老總鄭達磊,鄭總。

卓爾驚訝地張大了嘴,一時有點發蒙。

老喬把臉轉向卓爾:這位卓爾小姐,剛剛進了貴公司的廣告部,鄭總以後請多關照。

鄭達磊也愣住了。一時竟有些啼笑皆非。

僅僅是出於習慣性的禮貌,他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卓爾低頭看名片,見鄭達磊三個大字後麵有一行小字:天琛……董事總經理。

卓爾忽然大笑:我原來一直以為您是哪個銀行行長呢,鬧了半天,嗨……

老喬也恍然大悟地笑起來:也就卓爾你吧,有眼不識泰山。

鄭達磊緩過神來,伸出了手:歡迎您來天琛工作。前一段我老出差,你到天琛的事兒,還沒人跟我彙報。說著忽而想起來問:廣告部?齊經理今兒怎麼沒來?

卓爾回答:他打發……哦,他說這種會,讓我這個搞策劃的去聽一聽就行了。

鄭達磊皺起眉頭心生不悅。又問:你來天琛,陶桃也沒跟我提起啊。

卓爾說:我根本都不知道您是天琛的老總嘛,當然也沒跟陶桃說。這就叫乘虛而入吧。

老喬拍著鄭達磊的肩膀喜滋滋地說:好啊好啊,我這就把卓爾交給你了,大家都是朋友,以後一塊兒幹事兒吧。都別走啦,我正好就近安排了工作午餐,一塊兒聚聚,鄭總可給我麵子啊。我本是會朋友來的,今天這酒,就算是替天琛歡迎卓爾吧。吃了飯你們再接著開會,誤不了事。

鄭達磊仍是心存疑慮,想想中午的時間反正也沒法利用了,便隨著老喬往外走。一邊把剛才開會時關閉的手機打開,給公司打了幾個電話說事兒。等到走進酒店餐廳的包廂落了座,挨著身邊這位天琛新來的員工,一時卻不知說些什麼。

卓爾悶悶地坐著,也不主動和鄭達磊說話。由於突然發現陶桃的男朋友鄭達磊原來竟然是天琛的老板,她覺得十分掃興甚至別扭。

這一桌人,大都是老喬的朋友,鄭達磊隻認識其中一兩個。老喬興衝衝地張羅菜式和酒,一邊見縫插針地和朋友敘舊。席間隻卓爾一個女人,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鄭達磊掏出煙盒,對卓爾說:我抽煙你不介意吧?卓爾說:無所謂。鄭達磊便為自己點著了煙,卓爾仍是無話。對於剛才鄭達磊在會上給她解圍的事,隻字未提連聲謝謝都不說。一會兒菜上來了,卓爾像換了個人,頓時精神煥發,沒有一點兒女士的矜持,伸出了筷子吃得風卷殘雲。

有人說起那個國際車展,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下午還不如溜出去看車展呢。鄭達磊心裏一動,但想起下午的講演人好像也是個什麼腕兒,就沒接那話茬兒。

餐桌上突然熱鬧起來,爆發出一陣陣笑聲,鄭達磊轉過臉去看眾人,見大夥都樂得前仰後合的,一雙雙眼睛都閃閃發光。那亮光裏毫不隱諱地流露出曖昧浪蕩快樂和邪性的意味,就像雨季裏大壩上的泄洪閘,在關緊的閘門底部,泄露出來的一小股被圍困太久的水流。鄭達磊聽到了幾個“關鍵詞”,他明白了他們在樂什麼。如今的飯局上,若是沒有些個精彩的“段子”佐餐,那酒定是喝得寡淡,那菜定是吃得無味。一旦桌上超過三個男人,那段子立馬就變了顏色和性質,由紅變黑、由黑變黃,最後漫天蝗蟲、黃沙滾滾;最時尚的飯局點菜要素,講段子卻是越葷越好,酒過三巡,桌上的“蔬菜”都撤了下去,換成了大魚大肉,人人大快朵頤。

該你了,別磨蹭,都得講,挨個兒輪。誰要是講個新鮮的,我沒聽過,趕明兒“長流水”我單請。老喬滿麵紅光地嚷嚷著,杯裏的啤酒都溢了出來。

請鄭總來一段唄。鄭總見多識廣,最少也是個“九段”級吧。有人說。

鄭達磊微微一笑,不接話茬兒。其實他倒並不一概反感在餐桌上講段子,他喜歡那些極具洞察力、幽默而妙趣橫生的諷刺性段子,有時幾句對話,一個小細節,把某些社會現象揭示得入木三分,讓人在瞬間裏心領神會,過了三天回想起來還暗自發笑。他真是佩服那些段子的無名作者,或者叫製造者,竟有這樣的智慧和才能,把官場的腐敗和人性的醜陋,三言兩語、漫不經心地就活生生抖摟出來。假如沒有這些看似雞零狗碎的民間文學版本,切割了然後再充塞著那表麵上如此嚴肅、完整、正經的社會結構,我們的生活將會多麼單調虛偽和枯燥無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