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使我的人生有聲有色(1 / 3)

卓爾懶洋洋地過了幾個星期,當她把這幾年裏欠下的睡眠都補足之後,反倒渾身筋骨酥鬆,散了架似的打不起精神。

畢竟,房款按揭汽車保險醫療保險……樣樣都是要月月支付的。卓爾很快感到了經濟的拮據,錢包假如繼續隻出不進,弄不好她就該動用那筆“巨款”了,但那是她的“不動產”,得留著到最關鍵的時候作雪中之炭的。她舍不得。

是不是該幹點什麼了?她問自己。好好的一份工作,說沒就沒了。後悔嗎?不,她早已厭倦了那樣重複的日子,遙不可及的南極把她救了,她寧可像企鵝一樣守望在寒冷的冰麵上。老喬一再打電話來,讓她到他的火鍋城去當領班,雖說是委屈些,工資是少不了的。但卓爾拒絕了老喬的好意。她無法想象和老喬朝夕相處,會不會真把這個老朋友得罪完了。那麼去做推銷——房地產家用電器化妝品,到處都有公司在招聘推銷人員。算了吧,那種假惺惺的笑容,卓爾那會兒推銷藥品的時候早已笑夠了。那麼經商吧,隻要不是毒品和人,什麼東西不能賣呢。但有過幾年前那樣慘痛的教訓,卓爾知道自己不是經商的材料,雖然偶爾心狠手辣一下,卓爾也不是做不出來,但要命的是她對數字基本沒有概念,一萬塊錢以上的錢她就不知道那究竟是多少錢了。算賬這個活計,是卓爾人生中最薄弱最致命的缺陷,卓爾有自知之明。

那幾天卓爾正煩著,突然接到阿不的電話。阿不興衝衝地在電話裏大叫:卓爾卓爾你還沒找著工作吧?有個地兒不錯,你去肯定合適。

阿不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卓爾總算聽明白了,阿不剛去了春季人才交流會,有一家名叫“天琛”的珠寶公司,急需一名廣告策劃,如有英語基礎和國外生活經曆者優先,年薪不菲。阿不一個勁地攛掇卓爾,說你去試試呀,試試也沒壞處,要是不喜歡就走人唄,腿兒不是長在自個兒身上嘛。你再這麼呆著,腦子都該發黴啦……

卓爾問:你剛才說,那家公司叫什麼名兒來著?

阿不說:天琛——天空的天,琛麼,斜玉旁,加一個深刻的深字那右半邊兒。

卓爾腦子裏迅速閃過了中糧廣場的那家珠寶櫃台。翡翠——是的,是翡翠鳥的那個翡翠。天琛公司的那個白發老者讓她知道了翡翠來自翡翠鳥。那一刻卓爾心裏湧上來一種溫暖的感覺,她忽然對這家公司產生了某種興趣,她嗯嗯地應著阿不說,那好吧我先去看一看再說。

卓爾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谘詢,對方很熱情要她馬上把履曆傳真過去。電話很快就回了過來,讓她第二天就去麵談,並帶上她以前的創意方案或是作品。

卓爾特意穿上了淺灰色的時裝套裙,搖身一變就成了個莊重的職業女性。

“天琛”公司的九層小樓建在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牆麵上貼著一色青灰的石片,樓基一圈方石,顯得沉穩厚重。仰起頭,可見樓頂上豎立著“天琛”兩個巨大的金字,在陽光下反射出多棱角的光彩。卓爾走下車細細打量,發現那耀眼的金色似乎來自陽光,字是半透明的,有點像玉石,而不是大多數酒店常見的那種鍍了金箔或是銅質的金字招牌。門口的小廣場上,立著一塊兩米多高橢圓的大石頭,疙疙瘩瘩黑不溜秋的,粗糙而堅硬,說不上好看,卻有一種含而不露的質樸感。

應該是璞玉的意思了,未曾雕琢的璞玉。

卓爾圍著它轉了兩圈,對這家公司頓生好感。

進了小樓寬敞的門廳,迎麵是一扇扁長形的整體大屏風,屏風中無畫,米灰色的底版上,有些大小不一的墨筆字,字字圓潤工整。她不由停下腳步去看,大字是:“天琛——自然之寶也”,旁邊略小些的字寫著:李善注。再往下看,字更小些:《詩·魯頌·泮水》:“來獻其琛”;《文選·木華“海賦”》:“其垠則有天琛水怪”——取自《辭海》。

卓爾正琢磨著這些難懂的古文,有門衛走過來,問明她的來意,請她去七樓。

沿著樓梯往上走,見樓梯兩側的牆上,依次懸著一幅幅硬紙的方形掛幅,奇怪的是每一幅上都隻有一個大大的黑色漢字。卓爾掃了幾眼,發現那些大字竟然每一個都是斜玉旁的,什麼“珍”“珩”“璣”“琅”“琪”“琳”等等,每一幅字的右下角還附著一行小字,匆匆掃一眼,像是個注釋。七樓那長長的走廊裏,每一個辦公室之間的空牆上,也掛滿了這樣的字幅。

倒是很有些文化氛圍呢。卓爾盡管一時沒明白那些字幅都是什麼意思,也禁不住感歎。看來這家公司的老板是個講究情調和審美品位的人?

她敲響了“廣告部”的門,一個西服革履的年輕男子迎出來,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廣告部經理,姓齊。他的目光像一把掃帚,飛快地把卓爾渾身上下掃了一遍。卓爾像一個真正的0FFICE小姐,在他麵前矜持地亭亭玉立,她記住了阿不的教導,笑容適度而眼神含蓄。阿不說麵試的第一印象要給予對方以熱情的某種暗示。齊經理果然請卓爾坐下了,然後飛快地翻看卓爾帶來的材料,又問了她一些問題。他似乎對卓爾的資曆和年齡都感到滿意,便開始介紹“天琛”公司的情況。卓爾似聽非聽,隻是聽懂了這家公司的規模不小,是目前全國珠寶企業中較大的一家,百分之六十的產品出口東南亞,在全國各個城市都設有分銷經營的連鎖門市。他又報了一連串諸如注冊資金年產值還有上繳利稅等複雜的數字,卓爾立馬就開始發暈。為了防止他那些數字沒完沒了地延續下去,卓爾趕緊打斷他說:我認為天琛公司符合我的想象。我對薪水沒有太高的要求。

那您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呢?齊經理客氣地詢問。

卓爾回答得爽利:我隻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創造力。

好極了!齊經理輕輕擊掌。他站起來,抱起卓爾那一堆資料說:請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在他出去的那個空當裏,卓爾環視了一下這間被隔成許多方格的大辦公室,許多台電腦的彩色屏幕正在熠熠發光,傳真機掃描儀發出輕微的響動,像一隻隻看不見的腳在匆匆行走。一個栗色頭發的女孩從隔板上抬起頭,朝她狠狠地看了一跟,卓爾隻覺得那一眼像二枚釘子,差點兒從她腦門裏橫著穿過去。

齊經理很快回來了,請她到另一個辦公室去一下。她被帶到了人事部,另一個什麼經理又問了她一些什麼。最後那個經理讓她填表,然後說她被錄用了,她可以從明天開始到公司廣告部上班,試用期三個月。離開人事部以後,齊經理說要帶她參觀一下公司,卓爾說不用了,她應該早點回去準備一下。齊經理把她送到樓下,嘿嘿笑著說她的運氣不錯,本公司選擇人才曆來苛刻,隻因為原先那一位資深的策劃主力最近車禍重傷住院,急需人員替補,而他本人對她的印象頗佳,才會破例考慮錄用一個對珠寶尚無經驗的人先試一試……

卓爾笑笑說:哪天我請您喝咖啡啊?

不急不急,來日方長嘛。他總算在大門口停住了腳步。

卓爾重新開始了她的辦公室生涯。

她覺得這個世上可笑的事情總是常常落在自己頭上:她明明已經脫下了那件“白領”衣衫,怎麼在“商場”轉了一個圈,買回來的還是一件“白領”。而這一回,比在《周末女人》的時候還要更不自由——上班下班都得打卡不說,公司的人怎麼一個個都像忙碌的工蜂或是工蟻,連個笑臉都沒有就一頭鑽進電腦裏去了。

廣告部一共十五個人,除去製作、公關和業務代表,還有三個文案、兩個平麵設計、兩個策劃。除了她這個新來的所謂策劃,另一個是G小姐,就是那個有釘子般的眼神和栗色頭發的女孩。卓爾不知道G小姐的年齡,看她一天一變的時尚衣著和一口新潮詞彙,暫且稱她女孩無妨。據說她畢業於某個大學的機械專業,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這裏做廣告策劃。卓爾在冷眼旁觀三天之後,很快明白了日後在“天琛”做廣告策劃的實際隻有自己一個人。G小姐的主要工作是齊經理的秘書,她要策劃的事情很多,包括廣告部每個人員的當月獎金數額。

一個星期以後,卓爾確信無疑自己這個所謂的策劃,實際上形同虛設,無所事事。廣告部的精力全都放在產品的包裝設計、東南亞華文報刊的文字廣告、參展圖冊等瑣碎事務上。對於“天琛”的係列產品,完全缺乏整體性的宣傳戰略。每個人都忙得小臉發綠但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忙。齊經理對卓爾說了好幾次,要帶她去九樓參觀公司產品的陳列室,但G小姐每次都告訴他說,那個管鑰匙的人今天不在。齊經理就像一隻辛苦的雄蜂,沒有人看見他如何在暗室裏伺候蜂王,隻見源源不斷的蜜蜂幼蟲也就是各種印滿了文字的紙張,從電腦蜂箱裏吐出來。

卓爾一直沒有機會見到老板也就是那隻蜂王。來“天琛”公司應聘的第一天,門口的那塊璞玉使她誤以為那個總經理定是一個儒雅的有識之士,如今看來極有可能是一個假象。卓爾這幾年見得多了,如今是個老板都喜歡附庸風雅。事實上“天琛”的老板從來沒有到廣告部來過,卓爾有一次偶然經過八樓那個總經理辦公室,隻見房門緊閉,隻有旁邊的辦公室那個長著娃娃臉的副總,像個傳達室看門人,乖乖地孵在那兒守電話。有一次卓爾聽到齊經理在電話裏對人說,鄭總最近去南寧了,也說不定從那兒去了緬甸。卓爾猜這個被稱為鄭總的人,大概就是天琛的老板吧,但卓爾曆來對與自己無關的事不聞不問。

她暗自決定,再堅持觀察兩個星期,若是真的留在了“天琛”,再告訴陶桃和老喬不遲。若是在這兒實在策劃不成什麼有意思的事兒,就把“天琛”和齊經理一塊兒“炒”了。

一夜狂風呼嘯,到清晨歇了,遍地是被風打落的泡桐花,天空藍得陌生。

鄭達磊把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地下停車場,然後走到停車場的角上去乘電梯。上午九點,酒店三層的多功能廳將有一個關於廣告設計的文化講座,京城的各路廣告人會來不少。“天琛”投資股份有限公司是這次活動的協辦單位,鄭達磊剛從外地回來沒幾天,推開了其他雜事,決定要親自來聽會,以便直接掌握廣告業的最新資訊。在鄭達磊看來,就是像“天琛”這樣實力雄厚、信譽良好的珠寶公司,在其產品的文化性廣告的製作方麵,仍然是極其缺乏想象力、缺少獨特創意的。廣告一直是“天琛”的弱項,前一段時間,他連續給公司的廣告部增加壓力,希望他們對“天琛”的產品宣傳方式,能有一個石破天驚的飛躍。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以敬業著稱的齊經理領導下的廣告部門,至今無動於衷,像一個造血功能壞死的貧血病人,吃什麼補藥都無濟於事,頗讓鄭達磊頭疼費心。他甚至期待某種藝術靈感能降臨在自己的夢裏,早晨醒來時,一種大膽新奇的廣告創意,會從他充滿了詩意的幻境般的夢裏脫穎而出。

但每天深夜累得筋疲力盡的鄭總經理,常常是躺下後便一夜無夢,無夢的夜多半是昏暗渾噩的。手表上的定時設置,在蒼白的早晨準點將他叫醒時,他眼前飛舞著大小不一的合同文本、財務報表、會計報告、審計報告、公司章程、股東決議的白紙黑字……還有新一天即將發生的各種無法預測無法躲避的瑣事俗事和應酬。

鄭達磊要到會議上來換換腦子。隻要公司的事務騰得出手,京城凡是舉辦那些新穎有趣的活動,他總是會盡量出席,包括那些看起來同生意關係不大,或者毫無關係的建築設計展或是一些觀念藝術裝置藝術的小型畫展。許多年前,他從地質礦產學院畢業再讀碩士學位,工作多年後又作為高級專業技術人才下海,參與創辦了“天琛”這家後來成為行內著名企業的珠寶公司。十幾年他一天都不曾放鬆過自己。他一直是一個重視知識更新的人,這在很大程度上,並非是由於工作的壓力和需要,而隻是出於他個人天生對各種事物的廣泛興趣。

為了參加這個會議,他不得不放棄了去看那個最後一天的春季車展。

他走進從地下停車場直通會議廳的小電梯,電梯裏竟無一人。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鍾,這個時間進會場正合適。他對著電梯裏的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前幾天剛焗過黑油,把鬢角上最近冒出來的幾根白頭發掩蓋了。幾絲白發對於一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男人來說,本是無需大驚小怪的自然規律,但鄭達磊不喜歡白發。他要始終在公眾麵前保持一種年輕而精力充沛的形象,這很大程度上也並不是為了公司,而是為了自己的感覺。鄭達磊對鏡整理了一下領帶,這條柔軟光滑得像絲綢一般的小羊皮領帶,淺褐的底色上有波浪樣的暗紋,看上去既高檔又文雅,這是他到意大利考察時,專為自己買的正宗華倫天奴。一枚金黃色的翡玉領帶夾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上,男人的麵孔上就有了亮澤的光彩。這枚領帶夾是“天琛”與外界交往的禮品,算是公司的徽標之一和流動小廣告了,常有朋友主動前來索討。他又低頭看了看身上,一套深米色小細格的波司登西服,以及腳上淺褐色的胡裏奧皮鞋,雖是在國內生產的合資名牌,卻也熨帖舒適。按鄭達磊一向的審美主張,他認為男人的服飾不能過於虛榮張揚,一個真正考究的人,比如說紳士氣派不經意的流露,就是像派克金筆的筆尖上那麼一點金,那種精致精心和精確,沒有眼力的人是欣賞不到的。

鄭達磊的學曆經曆以及專業還有家庭背景,都決定了他在事業和種種生活細節上,都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正由於他對自己在各方麵的嚴格自律,所以他對別人——同事朋友即便是上司與合作夥伴還有女友,都帶著一種挑剔的眼光。時隔幾年後,他回想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他甚至都無法說出當時向前妻提出離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那是他的大學同學,一個不算漂亮但肯定十分溫柔賢淑的女人,生下了女兒後他便開始覺得她無法容忍。也許是因為她的身體開始發胖,也許是因為她吃麵條時總是發出哧哧的響聲,也許是因為她睡覺的姿勢?那些在當時忍無可忍的具體細節,早已被流逝的時光衝刷得似是而非。雖說如今離婚是一件太平常的事情,人都說離婚不需要理由,但鄭達磊還是非常誠懇地對他的前妻說,結婚幾年了,他仍然覺得她隻是他的一個同學,如果不分開,他會永遠覺得自己還在校園裏,那種不斷重複的青春感令他厭煩。他把原來的那套住房和全套家用電器,都留給了他的女同學和“女同學的女兒”,帶著幾套換洗的衣服,搬到了辦公室去住。然後是昏天黑地、日月無光的幾年拚搏,後來的經理生涯、搬入新房以及斷斷續續若即若離的那些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