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使我的人生有聲有色(3 / 3)

但鄭達磊仍是不喜歡講黃段子。聽聽也就罷了,聽完後和大家一樣傻傻一樂便置於腦後了,想要複述一遍,卻是什麼東西都記不起來。他覺得黃段子多少是有些低俗甚至下流的,公司有個青年員工在飯堂裏當他的麵講過一個,後來他找了個借口就請那人開路了。知情的人,在“天琛”寫字樓裏都把嘴閉得緊緊的。

老喬端著酒杯過來嬉笑著說,像鄭總這樣閱盡人間春色的單身貴族,怎麼也該讓咱分享幾片花瓣兒吧。

鄭達磊麵有慍色卻不便發作,連連推托說改天改天沒看我咽喉正發炎呢……

忽然身邊就有個聲音打斷他說:得得,我給你們說一個吧。

鄭達磊吃了一驚——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沒錯,正是卓爾。

卓爾並不看他,麵無表情地說:我給你們講個“草原牛”吧。聽過嗎?沒有。那你們聽好了: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著一群牛,有一天,遠處來了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牛們一見,聞風喪膽撒腿就跑,馬群以為來了狼,也跟著跑,一直跑到深山裏才停下。馬問牛說:剛才你幹嗎跑啊?我回頭看了,那是個人不是狼呀。牛說:就因為那是個人,我們才得跑。馬說:人怎麼了?牛說:那人是公社書記,他一下鄉就要殺我們公牛,取我們的牛鞭燉了喝酒。馬更覺得奇怪了,它看了一眼旁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母牛,問母牛說:既然是他要取公牛的牛鞭,也不礙你們的事兒,你們母牛跑什麼跑呢?母牛歎了口氣說:你是不知道,他吃完了牛鞭吹牛皮,吹完了牛皮,接著就該操牛×了,我們要是不跑,都得讓他給禍害了。馬說:幸虧我們是馬,下一回,我們就不用跟你們一塊兒瞎跑了。母牛說:那也不一定,他幹完了還不得喝馬奶子酒呀,你們馬也是在劫難逃。

聲音戛然止,卓爾不動聲色地閉了眼,大家才明白是講完了。少頃,眾人才悟過其中的意思,不由麵麵相覷,樂也不是笑也不是,像是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裏,眼睛裏憤憤的光亮把個麵孔都憋紅了。鄭達磊也覺得這個段子對於男人來說,是過於惡毒了。尤其尷尬的是,她把那個“操”字當眾念得那麼響亮,令鄭達磊大為震驚和意外。他忽然想到陶桃在這種場合,是絕不會這麼說的。

卓爾用紙巾擦嘴,然後拿起包,站了起來,說了聲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你們接著聊吧,就推開門走了出去。老喬追上去說唉唉你別走啊時間還早呢。門彈回來撞在他胳膊上,他垂著手回身重又落了座,嘿嘿笑著說:如今娘們兒講段子,倒比爺們兒不論,這妞兒,厲害!

鄭達磊又勉強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把話題拉到股票行情上,扯了一會兒,對老喬說自己還有幾個電話要打,離席出了包廂。在電話裏處理了幾件公司的業務,下午的講演也快到點了。他想既然來了,還是先聽一聽再說。走進會議廳,一眼看見卓爾坐在最後排的邊角上,便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卓爾正在埋頭看書,他心裏有些好奇,問她是什麼書值得帶在身邊。卓爾不言語,把書遞過來,他看了一眼書名:《簡單生活》,是本譯著,一個叫麗莎·茵·普蘭特的美國女人寫的,沒聽說過。他輕咳一聲,說:謝謝你剛才替我解了圍,沒想到你這麼……他一時不知該怎麼措辭。

卓爾抬頭看他,冷冷回答說:算了吧,你想說,沒想到我這麼放肆對吧。可是七個男人衝著一個女人大講黃段子,你覺得好玩嗎?要想讓他們閉嘴,我隻能勇敢犧牲自己了。這樣也好,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了。

鄭達磊一時無語,正想伸手把那本書拿過來翻翻,會議廳忽然靜下來,主持人和主講人一同出場,卓爾飛快地把那本書塞進包裏,轉過臉去不再理睬鄭達磊。

提前了三分鍾開始的講演,並沒有鄭達磊期待的那麼精彩。那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報告人,手勢豐富聲情並茂,卻沒有什麼實質的新鮮內容。他耐心聽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犯困,他不斷地變換著姿勢,仍然是坐不住的感覺。胳膊交叉著擱在腰部,有什麼東西哢地一響,是皮帶上掛著的汽車鑰匙。那個念頭又從他腦子裏鑽出來,他想了想,把臉微微地偏了偏,壓低了聲音對卓爾說:你覺得講得怎麼樣?卓爾的身子往後一倒,輕聲說:不怎麼樣。鄭達磊又說:那何必在這裏瞎耽誤工夫,我有個主意,哎,聽著,咱們抽這個空子去看車展得了。

卓爾從座椅靠背上彈起來,眼睛刷地一亮,稍稍一猶豫,說了聲好,站起來抓了包就走。鄭達磊緊跟著,一前一後離開了會場。走到門外,卓爾回頭衝著他粲然一笑。他忽然發現,他女朋友的女朋友,笑起來挺生動的。她好像要麼不笑,笑了就是真的開心。不像陶桃那樣,任何時候都微笑得那麼適度和標準化。

下電梯到了停車場,鄭達磊在自己那輛黑色的寶馬跟前停下來對卓爾說:坐我的車吧,節省汽油是很環保的。

卓爾把那輛寶馬輕輕瞄了一眼,說:算了,我還是開自己的車吧,要不然呆會兒還得煩勞你再送我一次!國展入口處見。

鄭達磊和卓爾在人頭攢動的國展中心大廳裏來回轉了幾圈。最後一天,好像全城所有的車迷都來了,不是來看車而是來聚會似的。今年的國際車展,比去年又多了不少國際流行的新款車型,有好幾種世界馳名的高檔轎車,都是他過去隻聞其名,不曾親眼見過的。在一號館的A二層,他被意大利藍博基尼汽車公司生產的一輛跑車吸引住了。密密的人群縫隙中,閃過一道橘紅色的光,那輛車像一枚巨大的金鑰匙懸浮在展台上,發出琥珀一般耀眼而含蓄的光澤。跑車整台車呈楔形,車門關閉時,它所有的棱角、線條和凹陷,像一頭處於蹲伏狀態的極具進攻性的獵豹,顯示出野性與強勁的風格;當它的兩側車門同時被掀起打開的時候,簡直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老鷹,似箭在弦上,充滿了強烈的動感與魅力。

他有些眼暈,呼吸也急促起來。定睛去看車前的英文說明——這種被譽為“鬼怪”係列的跑車,由530馬力5.7升12缸發動機驅動,有後輪驅動的雙門轎跑車(COUPE)、雙座敞篷車(ROABSTER)及四輪驅動的雙門轎跑車三種型號。整個車身大部分由碳纖維組成,最高時速可達三百四十公裏。在左右兩側血紅色的雙燈之間,一枚精美的車標銀光閃爍,那是一頭力大無窮、健壯衝刺著的蠻牛造型。一個設計者的作品創意,必定包含著他本人的脾性和審美追求。鄭達磊想起來在一本汽車雜誌上看過的介紹,據說藍博基尼本人就是這種不甘示弱的牛脾氣,這個二戰後以生產農用拖拉機起家的賽車手,以牛的形象來作車標,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鄭達磊圍著這輛“鬼怪”跑車,前後左右細細琢磨了個夠。一輛好車似乎能調動起男人所有的激情和力量,他覺得自己很像一頭發現了獵物卻並不急於去捕獲它的飽獸。他看著它欣賞它喜歡它為它激動,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想真正地擁有這輛車,就算他真能具備幾十萬馬克的購買能力,他買下這輛跑車幹什麼用呢?炫耀和擺闊?那豈不是太膚淺了。盡管鄭達磊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鬼怪”,但他的手掌上絕沒有癢感,這恐怕就是鄭達磊通常的清醒和理智之處。也許,他的全部期待也隻不過是駕著它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圈風而已。

他忽然很想把“鬼怪”的種種妙處與人討論一下,他隱約記起了有一個叫卓爾的女人,是與他一起進入展廳的。他回頭尋找卓爾,四周的觀眾全是男人。人太多了,視線受阻。他擠出人群急急張望,哪兒也看不見卓爾。

鄭達磊悻悻地在展廳裏轉了轉,信步往1號廳的A三層走去。他想女人還是不行,就像陶桃一樣,她們不可能由衷地熱愛汽車。卓爾一定在旁邊等得不耐煩,走馬觀花地逛了一圈就擅自撤退了。看起來卓爾這人慣於自行其是,完全會不打招呼就走人。鄭達磊又想起午餐時卓爾講的那個段子,他覺得這個女人說話還是太糙了點兒。

A三層的人更多,許多人圍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車指指點點,後麵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長。他看見車前站著一個妙齡女郎,一身黑色的晚禮服,擺著嬌媚的姿態,一隻手扶在車門上。她的唇膏用黑色的唇線筆勾出一個誇張的形狀,戴一副黑色的網眼手套,黑色的長絲襪與高跟鞋,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隻固定的汽車零件,擺放在展台上。

這是一個汽車模特,鄭達磊恍然。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大廳,才發現這個展廳裏,每一輛汽車跟前,都站著一個漂亮姑娘。他忽然想起了陶桃那天生氣時脫口而出的話——“香車美女”,此地果然是美女如雲嗬,女人的嗅覺總是比男人發達。但平心而論,鄭達磊確實不是來看人而是來看車的,他對汽車的興趣絕對要大於對汽車旁邊的美女的興趣,陶桃那天是錯怪他了,她這種狹隘心理怎麼同大多數女人毫無二致。在他看來,美女隻是用來招徠觀眾和顧客的一種誘餌,順便看一眼當然是賞心悅目,但美女不可能代替汽車,美女隻能讓你掏出買車的錢,而不能讓你掙出買車的錢。當美女成群結隊出現的時候,每一道含情脈脈的顧盼都有可能讓你的錢袋隨之流失,真正享受美女的人,不是你,而是雇用美女而大獲其利的老板……

鄭達磊小心地從人群中擠過去,在展廳裏尋找他最喜歡的美國凱迪拉克。那些爭相觀看美女的男人,總是切斷他看車的視線,使他感到惱火。後來他的目光被一輛擱置在角落上的小型轎車吸引過去,因為那輛車前,例外地沒有美女。

那輛車的外形十分靈活輕巧,車前窗的玻璃弧度較大,顯得活潑可愛。白色的外殼,線條流暢,飛起來的時候會像一朵雲。車頭部的前燈設計竟和“別克”車頗有些相近,從正麵看去,就像一個有著圓圓的娃娃臉、兩隻圓圓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兒。車的幾步之外,站著一個紅衣女子,手中拿著一個文件夾,正對著這輛小車,在白紙上沙沙地畫著什麼。

鄭達磊認出了那個女子正是卓爾。他悄悄繞到她身後,見她正在白紙上用簡單的線條畫著那輛小汽車,她用的是淡紅色的碳素筆,淡紅色的車旁,站著一個“模特”——穿著粉紅色吊帶背心、短褲涼鞋的都市女孩。那女孩的表情竟和那輛車的外形相似:圓圓的臉和圓圓的大眼睛。

鄭達磊輕輕地笑起來。他說卓爾你讓我好找,你剛進“天琛”就又要改行當汽車模特設計師啦。卓爾埋頭畫著,連頭都不抬一抬。鄭達磊又說:我一直都認為女人看見死的東西走不動道,而男人看見活的東西走不動道,看來,我的名言要修改一下了。

卓爾把文件夾“啪”地合上,直愣愣地看著他說:男人隻對活的東西有興趣,那麼汽車呢?汽車是死的還是活的?

鄭達磊振振有詞:停車場上的汽車是死的,但馬路上的汽車是活的。當有人駕駛它的時候,它就有了生命。他又進一步發揮說:你看看這些汽車模特,搔首弄姿的,多沒勁,看車展成了看美女,把汽車原有的那種生命感,全給破壞了。我要是主辦人,就把這些畫蛇添足的模特統統取消,車就是車,誰要喜歡模特,看時裝表演去……

卓爾眨了眨眼,把他的話打斷了:噯噯,我說你太老土了哦。她的鼻尖上沁出細細的汗珠,緊緊地抱著文件夾,說到激動時還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腳尖。鄭達磊終於斷斷續續地聽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陳述一種叫做汽車模特文化的新概念。

汽車當然是人文的一種反映,把汽車模特當作促銷手段,是一個誤會或是無知。汽車模特和服裝模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汽車模特要表現的是人與車之間的關係,是汽車的特性之美,是模特的形體與汽車背景融為一體的藝術,所展示的是汽車的文化內涵。汽車模特是汽車的輔導而不是主角,她應該向觀眾準確地傳達出每一種不同的汽車所具有的文化特質和品牌形象。你在聽嗎?比如,有的展台用模特機器人的動作,來表現汽車的焊接生產工藝,這多有創意呀;可有些車展上,公務車老板車旁邊兒站的模特,總是穿一身名牌西服、具有成功風範的男士,注意嗬,是男士不是美女。憑什麼老板就一定都是男的呢?要是我來設計,肯定就讓它出其不意、打破常規、讓人嚇一跳。咱就說奧迪吧,都認為這是一種標準的公務用車,其實呐,如今京城的藝術家,買得起車的,全開上奧迪了,哪兒開畫展,你看吧,門口清一色的黑奧迪A6,就跟立交橋底下賣車的車場似的。人說,要是開輛切諾基,一看就是做廣告的,開奧迪呢,誰都不知道車主是幹什麼的,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要是給奧迪配模特,也許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索性來個角色錯位。所以嘛,汽車模特不是光會擺姿勢的一個陪襯,而是汽車文化的傳播者。在一次成功的車展上,有個性的汽車模特,才能讓汽車變成活的東西……

卓爾忽然狡黠而得意地笑起來,就像鄭達磊落入了一個她預設的圈套。

鄭達磊脫口而出:你的商業感覺很好嘛。

可我一旦麵對具體的商品,就沒感覺了。卓爾說著,把文件夾裏的那頁紙扯了下來,順手揉成一團塞進褲兜,莞爾一笑:跟你說著玩兒呢,千萬別當真,汽車模特設計師有的是人搶著幹,我瞎操這份兒心幹嗎,進了天琛,我又得從頭開始,對於珠寶,我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

隻一會兒,鄭達磊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卓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