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總驚愕地張大了嘴。
要不是這兩期刊物發生了這麼嚴重的問題,我還以為自己能堅持下去呢。卓爾的語氣誠懇表情沉痛,淚花在眼眶裏轉悠馬上要掉出來了。您想想,我在這兒呆了兩年多,大夥對我都不錯,又拿著這麼高的工資,上哪兒找這麼好的工作呀?我憑什麼不好好幹呢?
老總點了點頭。卓爾從眼角的餘光中瞥見,他的臉上寫滿同情而眼神裏充滿疑慮。卓爾看見自己離目的地隻有一步之遙了,再使把勁兒,差不多就該得逞了。
卓爾終於聲淚俱下:
剛才您的批評使我認識到,我錯了,大大地錯了,甭管我過去曾為它贏得了多少讀者,這次的失誤都是不可原諒的。所以,無論您怎麼處置我,我都不會有怨言。我對不起大家,我真的很難過。如果您還會給我改正的機會,我會願意留下來,我真的舍不得離開這兒啊。但我隻怕自己力不從心,再給您惹出什麼麻煩,就是把我賣了也賠不起您的損失啊。再說,我也不得不正視這個事實,女人一旦過了三十歲,對生活就缺乏敏感了,搞出來的東西一不留神就會老土,我一直在努力避免出現這種情況,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看來,女人過了三十五歲,確實不適合再做時尚類雜誌的編輯了……
這一天,卓爾還不算拙劣的表演,在老總再三的安慰與抱歉聲中草草結束。老總在情緒上雖然受到了驚嚇,頭腦依然清醒如初。他說他將與社長商量一下,盡快決定對卓爾的處理。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他希望卓爾安心看病養病,不要再繼續承擔如此勞累而責任重大的工作了。因為,對一家時尚雜誌來說,唯美是女性讀者的最愛,任何一個細節的缺失,包括色彩、版式的失誤,都會無情地失去女讀者的青睞。所以他本人隻能非常遺憾和惋惜地忍痛割愛了。當然,他將會用卓爾喜歡的方式,給予她滿意的補償,以感謝她兩年多來為雜誌社所做的一切努力……
卓爾心上懸著的那塊重物悠然落地。她差點笑出聲來了。不,她緊皺雙眉,臉上出現了更為痛苦的神情。她說:您看,不好意思,我又要……又要上廁所了,對不起啊回頭再談……
她衝進洗手間,插上鎖匙,捂著臉彎著腰,一個人嘰嘰咕咕地笑得肚子疼。
三
對卓爾的“處理”或者說“處分”結果,第三天就下來了。老總親切沉痛地找她談話並宣布了請卓爾離開的決定。一切都在卓爾的意料之中,或者說一切都按著卓爾的預謀在順利進行。老總在臨近談話結束時,終於提到了卓爾最關心的,也是最具實質意義的“補償”。老總順便告訴她,因那筆錢數目不小,要等財務有了現金再付。她可以回家去等。老總還說了許多感謝和鼓勵的話,卓爾胡亂地一一應承。
那幾天裏卓爾忐忑不安度日如年。她一次次打電話給那家旅行社,告訴他們那筆餘款很快就將送去。接電話的小姐永遠態度熱情和氣但內容模棱兩可。卓爾搜索了家裏所有的抽屜箱包,翻爛了僅有的一張存折、錢包夾層以及一切有可能暗藏錢款的角落,居然湊足了一萬元,其中包括果斷克扣下來的當月應繳水電費電話費物業管理費下季度養路費等固定支出,在萬不得已時均可挪做南極旅資。
如果再不夠,實在不行就把那隻滑翔傘賣了,打個五折也能賣上萬把塊錢吧。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起床時一隻喜鵲喳喳叫著臨窗飛過。
上午果然有電話來,是財務讓她去取錢。
卓爾看了看賬單,單位的“工齡”補貼加上退還的醫療住房保險再加辭退的3個月工資補償,總共四萬五千塊左右。她覺得眼前有點模糊,又看一遍,還是那麼多。她摸著那包錢,手指有點僵硬,她不想再跟他們廢話弄不好夜長夢多連這筆錢都沒了。她想單位之所以那麼痛快地付清了這筆錢,當然也是不想再跟她廢話的意思,他們肯定開始懷疑她究竟是真病假病,所以趕緊把她打發走了一了百了,免得她真是哪家雜誌的間諜,哪天冷不丁又搞破壞實在是防不勝防啊……
卓爾抱著那包錢,顧不上清點數數,心急慌忙衝出了大樓。當南極的企鵝在冰上度過漫長的冬夜時,春天的第一縷陽光已經率先投在了她的臉上。
她已是心滿意足。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天下還能有比這兩廂情願更公平更圓滿的事情嗎?沒有了。卓爾真該為自己這一次天衣無縫的絕妙策劃,為自己的聰明才智痛痛快快幹一杯!不,不要美化自己,應該說是狡猾、是伎倆、是不擇手段。人活著,最重要的是該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麼——你真要是特想幹點兒什麼,想得走火入魔,一定要趕緊去做,一考慮後果一計較得失,那就什麼快感也沒有了。
可惜,卓爾如願以償的這個陰謀,卻無人與她分享成功的快樂。
卓爾抱著錢也是抱著她的南極,洋洋得意地推開了那家旅行社的玻璃門。
她想說我來了,我很守信吧,你們真以為這點錢就能把人難倒困死嗎?總共不就是十二萬塊嘛,錢能掙但歲月和生命是錢掙不出來的,所以南極比錢更重要……
無人招呼她。辦公桌前的人像桌子一樣冷漠,電腦前的人像電腦一樣安靜。
卓爾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先前撲麵而來的笑臉都哪裏去了?還有承諾和信譽?她想大聲喊叫,她沒喊出聲來卻徑自闖入了經理辦公室。
那個精瘦精幹的經理平靜地告訴她:截止到昨天下午,報名活動已正式結束。按照這個計劃規定的名額,前16位報名者已經全部繳清了考察活動的款項。所有的名單已封存並上報國家海洋局極地辦審批,餘下未能及時交費的人員,當然就隻能割舍了。他們會按規定,把她已經交納的錢款如數退還……
卓爾尚未去南極,南極寒冷徹骨的黑夜,就這麼突然降臨了。這是一個倒黴的日子,真是應了樂極生悲那句老話。
卓爾即刻翻了臉,她大聲嚷嚷推倒了一把椅子掀翻了一堆文件。她的臉由於氣憤而扭曲,聲音由於激憤而變調,她大聲說我答應過你們我就一定會做到你們答應過我你們也該做到你們這是欺騙是訛詐是混蛋是虛假廣告是皮包公司是……
她聽見自己詞不達意顛三倒四的聲音在空中飛舞,她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她身上要是有打火機,就把桌上這些堆積如山的狗屁文件統統一把火給點著了;她要是有槌子,就把這亮晃晃的玻璃全砸了。此刻卓爾的腦子已是一片空白,她無法遏製自己的憤怒和失望。很多天以後當她冷靜下來,再回想自己當時的失態,她定會為自己感到羞愧。
幸虧那位經理是如此好脾氣並不與她一般見識。經理說這事怨不著我們,這幾天我們一直給你打電話但找不到你。我早就告訴你名額有限讓你抓緊,我已經為你把名額保留到最後一天,但別人先交了錢,我們無權拒絕別人享受這個名額,旅行社也是經濟單位不是慈善機構不是大學招生考試。你消消氣兒會知道我說得沒錯。
卓爾無言以對。那個瞬間她腦子裏閃過一個又一個搶救或補救的辦法,比如報警、給報社打電話、給市長辦公室打電話、上法院起訴這家旅行社,等等。但她知道這些辦法都救不了她,名額已滿她能把誰撤下來再把自己放上去呢?到時候當被告的就該是她自己了。她站在那裏傻傻地愣了一會兒,對經理說她要找總經理說話。經理像一個電影院的領座員把她帶到總經理辦公室,她對那個胖胖的總經理說,為什麼不能向旅遊總公司或是有關部門請求增加赴南極考察的名額?總經理拍拍她的肩膀回答說:這個民間考察計劃前後醞釀了三年,任何一項更改,比如增加名額,都需要同南極科學考察基地協商,目前幾乎是沒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