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她驚叫出聲,總經理溫和地補充說:這麼的吧,離11月份出發去南極,還有半年多時間,這期間,萬一有人突然因故放棄了,去不成了,我們就把你作為替補隊員放上去。你排第一號候補,行不行?
卓爾將信將疑地望著他,不吭聲。
我再給你透個信兒。總經理拍拍她的肩膀,又說。我們這次組織去南極,不是一槌子買賣,我們打算先做個試驗,探探路,要是各方麵反應都不錯,費用也能承受,我們在下半年或是明年還會再接著辦。我可以負責地對你說,到那個時候,我們一定優先考慮你,怎麼樣?小王經理你可記著啊。
卓爾走出旅行社大門的時候,渙散的目光穿過林立的樓群間狹窄的天空,那線狀的井狀的灰色縫隙,猶如南極臭氧層無形無色的危險空洞。
四
卓爾的南極之旅,“出師未捷身先死”,尚未出發就夭折在那包遲到的錢款上。看來功虧一簣那個成語依然適用於現代社會,天下還有比考大學差一分落榜更窩囊的事嗎?沒有了。但對於卓爾來說,又豈止是功虧一簣呢?為了這個偉大的計劃,卓爾把工作弄沒了,是她自己挖空心思、千方百計地弄沒了的,那可是一份人人羨慕的高薪嗬;弄沒了也罷,南極也一塊兒沒了。就像冰雪融化時,把南極大陸一塊兒融化了似的。世界上竟然會發生如此荒誕的事情,而這樣的事情,不發生在卓爾身上又能發生在誰身上呢?
丟了工作無所事事萬念俱灰的卓爾,把她的滿腔怨氣,都發在了老喬頭上。
那天深夜,卓爾敲開老喬的店門,一口氣衝上三樓,把一個紙包砸在老喬身上。她說老喬這五萬塊錢還給你,這下你該踏實了吧!南極沒了,還有北極呢,北極沒了,還有喜馬拉雅山呢,哪天我就是上月球,也決不會再管你借一分錢!
老喬把紙包打開,抖開皮筋,掂起一遝遝錢,放在桌上的驗鈔機上,刷刷地過了一遍,一串鑰匙嘩嘩響動,他開了保險櫃,把那包錢放進去小心鎖好了。
老喬說:等我還完了賬,你就是去火星,要多少錢,我都包了。不是借,是讚助,聽明白沒有?哥們兒不是吹的,我說話算話,不信你等著。
卓爾撲在老喬懷裏,嚶嚶地哭起來。
有你這麼個“作”法兒的嘛,要是都像你這麼個“作”法兒……老喬絮絮叨叨地拍著她的後背,但老喬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安慰卓爾,隻好歎著氣把她抱到了床上。筋疲力盡的卓爾在床上活了過來,已是淩晨時分。卓爾卻不急著走,她摟著老喬的脖子,忽然問道:噯,你那塊兒寶貝東西呢?我說今兒你胸口怎麼空蕩蕩的?
老喬糾正說:不是“東西”,是翡翠。你放心,丟不了,在典當行存著呢。明兒我差人去把它贖回來。我的翡翠抵了你的南極,這回南極沒了我的翡翠還在。你知道什麼叫“報應”和“活該”嗎……
卓爾的眼睛酸了又酸,使勁捶老喬,捶夠了又吻他,老喬嘿嘿地樂,說你別走了吧,天都快亮啦。
天亮前卓爾還是開車走了,晨光熹微的大街空無一人,卓爾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是空的。但她聽見自己的汽車輪子輕靈地擦過街道平坦的路麵,就像熟睡的城市在夢裏發出均勻的鼾聲。街道因她的介入被激活被驚醒,由於一輛車的駛過,陡然有了生氣。她忽然發現街道兩邊的建築物,已被永遠地固定在街道兩側,它們巍峨雄壯卻無法行走;但街道卻是一條流動的河,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不會歇息——行走的車輛如同艦艇劃開水麵,每一道水波都漾起女性的曲線與柔情。
那些雄峙的高樓,若是沒有街道的環繞,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座城市。
那些街道的兩側,假如沒有建築物的圍困,那也不能稱為街道,而隻能叫做公路了。公路是一根臍帶,把從城市裏分娩出來的汽車,一輛輛送到更廣大的人世間去。公路與街道的區別,在於街道造就了城市,而公路隻是城市與外界的通道。
街道與大廈同在,大廈與街道同構,它們相偎相依形成了我們今天的城市。這聽起來有些繞口,卻是一個簡單的事實。那些對富於女性意味的街道視而不見,而把城市等同於尖廈塔樓的人,是多麼近視和偏執——卓爾飛速地從二環駛入三環然後是四環,從一個略小的環形街道進入另一個更大的環形街道,這座城市正在延伸拓寬的街道中被一天天放大,卓爾的車輪是否也將由於街道的興盛,而獲得更多的空間呢……
卓爾在家無所事事地呆了整整一個星期,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電影光盤,武俠片警匪片豔情片,把以前沒工夫看的爛片一口氣全掃蕩了。她愣是忍著沒有把自己丟工作的事告訴陶桃。她可以告訴阿不,但她不想告訴陶桃。她不願再次聆聽陶桃的訓斥或是教導,也不想再一次讓陶桃為自己謀劃新的工作。反正熱戀中的陶桃,沒有急事是不會把電話打到《周末女人》的辦公室去的。需要留神的是,陶桃一向是《周末女人》最熱心的讀者,兩年來,卓爾一直負責向陶桃提供新出版的《周末女人》。所以千萬千萬別忘了,隔三差五地得上報亭去買一份兒《周末女人》,假模假式地按期給陶桃寄去啊。
沒有工作的日子是多麼好嗬,那種散淡、清閑、無聊與沮喪,不用登上宇宙飛船,就能體驗到宇航員在月球表麵漂浮的那種失重感。
到了第二個星期,她起床後把自己認真收拾一番,開車到登山協會去了一趟。她的運氣不錯,居然撞上了登山協會的副秘書長。卓爾把自己有關雪山有關登山的知識,狠狠地滔滔地展示炫耀了一番,並且對登山活動的進一步發展提出了頗有見地的建議。秘書長對她極為賞識,彼此相見恨晚十分投緣,這天下午令人愉快的神侃閑聊進行到最後階段,卓爾不失時機地提出是否能夠吸收她加入今年9月去梅裏雪山的業餘登山活動,秘書長當即叫來他的秘書,發給卓爾一份表格,明確告知她目前首先需要做的是:
每天堅持爬香山鬼見愁九個來回……
每天早晚洗冷水浴各一次……
每天練習啞鈴舉重若幹次以增加臂力……
卓爾從登山協會回來後,對於登山基本喪失信心從此萎靡不振。她收起了旅遊鞋,把所有關於登山的資料統統賣給了收破爛的。然後像一隻饑餓的野貓,每天出沒於城裏的各個角落——那些以前沒工夫去的展覽館什麼的。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活像一隻識字的蜘蛛,在博物館的牆上爬來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