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街道,試著走進去,走進任何一幢豪華的莊嚴的“××廣場”或是“××花園”,你就會發現這個城市真正的秘密。它們隱藏在各種寫字樓的各個角落,以圖片文字模型樣品說明書數字以及最新的策劃方案展示會博覽會的形式,以經理董事會計師律師經紀人推銷商廣告人明星記者的身份,聯手合謀著都市夜以繼日的狂歡。
化妝品時裝內衣首飾鞋帽,從洗衣機到電冰箱到微波爐小型電熨鬥水果削皮機豆漿機燒烤爐洗碗機……那些為企業商家帶來微薄利潤的日常用具家用電器,不再以革命的名義而是以女人的名義,被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住房汽車從女人夜晚的夢想變成白天的現實;家具廚具潔具臥具玩具文具,也在家庭主婦饑渴與挑剔的追蹤下迅速更新換代;就連寫字樓的辦公桌椅辦公用品,也被設計成具有女性曲線的弧度,以女性的審美眼光作為借口部分實現了男人潛在的願望。
所以卓爾怎麼能夠不熱愛城市呢?在這裏,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在百貨商廈購物中心批發市場都應有盡有了。女人的痛苦隻是牡丹卡上超支的款項數目。如今無數的年輕姑娘從鄉村從小鎮擁向城市,那些藏汙納垢的街巷,是女人獨自謀生或是養家糊口的去處。在家庭中,全職保姆或鍾點工100%都是女人。賓館酒店商場以及所有的娛樂場所為男人提供的服務,都必須通過女人的辛勤工作來加以兌現。
所以在卓爾看來,城市真正的奧妙不在雄起的大廈,而在一條條繁忙喧囂的街道。昔日那些狹長幽秘的胡同正在迅速地土崩瓦解,代之以一條條不斷被拓寬的街道。那些越來越寬闊也同時越來越擁擠的街道,卻在放肆的坦蕩中,隱含了女人的全部欲望。夜晚的街道具備一切的女性特征,一盞盞路燈亮起來時,城市的靈魂隨著女人飄逸的長裙閃閃爍爍。城市不僅能使女人的欲望得到實現,還能把女人潛在的欲望也一滴滴擠榨出來。
卓爾有一次問老喬:你知道你們男人如今在做什麼嗎?
老喬壞笑:還能做什麼?男人本“色”嘛。
卓爾嚴肅地說:告訴你吧,男人們如今隻做一件事,就是嘔心瀝血生產出女人所要的東西,然後再不擇手段地去賣給女人。
賣了錢做什麼?也交給女人嗎?你想好事兒吧你。老喬不高興了。
有了錢,才能用來消費女人啊。卓爾惡狠狠地瞪了老喬一眼。
卓爾打輪兒,車從四環快車道向右並線,下橋右拐,朝東三環方向行駛。
這也許是漫長的冬季的最後一天,陽光忽然變得柔和,窗縫裏吹來溫煦的風,竟有一種柳絲拂麵的感覺。車走得雖慢卻一路上連連綠燈,卓爾的心底也連連湧上來對這個城市的莫名喜愛。作為這座城市的一個標準白領(盡管卓爾從不認為自己是“白領”——一個天天埋頭在圖片裏幹活的人,充其量隻算個藍領吧),這個開著一輛中檔私家車,月薪五千元,年底還有不低於5位數的年終紅包,任某家時尚雜誌的美術編輯兼藝術總監的卓爾,享受著這個城市給予她的全部好處,她有什麼理由不熱愛這個城市呢?
她打算在上班途中,順便到那家涉外旅行社再作一次詳細谘詢,然後來決定她那個宏偉計劃的關鍵步驟。她把車停在了那家旅行社的門前廣場上時,心裏最盼望的答複是那個活動“因故推遲兩周”。是的,就兩周,她隻需要兩周。隻要能再延緩兩周時間,她肯定就能得逞了。
三
卓爾走出那家旅行社時,一臉懊喪。
不但沒有“因故推遲”,她還被明確告知,由於名額有限,需要盡快交付全部款項。如今報名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活動將成為今年秋季最為火暴的一次民間境外考察探險。也許到最後截止期,誰最先付清錢款,誰就獲得了這次活動的參加資格,競爭激烈,淘汰將會十分無情。那個精瘦而精幹的經理再三叮囑她說,如果再不抓緊,到時候他也愛莫能助了。
卓爾呯地關上了車門。
她的怒氣無處發泄。就算這家旅行社策劃這個活動明顯是為了賺錢,按照卓爾的理論邏輯,也是絕對的無可非議。因為今天的女人們隻有充分地利用男人的商業策劃,才有可能獲得自身更大的解放。為了爭取這個解放,就必須暫時忍受更大的束縛——卓爾一不小心掉入了自己的悖論,事情變得有點尷尬起來。
更糟的是,卓爾一時竟想不出她可以同誰來商量此事。
陶桃?阿不?老喬?盧薈?還有她的那些女友A小姐B小姐C女士……
盡管陶桃應該算是她最親近最知己的女友,但陶桃卻是首先被她否定的人。
陶桃是一個渴望結婚,並正在竭盡全力往結婚方向努力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般來說是比較正常的。卓爾若是對陶桃說出求助的理由,百分之二百,陶桃會斜睨著眼,冷冷地瞥她一眼,陰陽怪氣地扔出一句話:有病啊!然後是:你就作吧你!她壓根兒沒有耐心聽完卓爾的陳述,她對卓爾任何令人激動的動議、動靜、動作,一向都置若罔聞不為所動,要不就是抱有高度的警惕。她像一個美麗的巫婆,一次次毛骨悚然地發出卓爾必遭不測的預言,然後一次次極其靈驗地得到證實。這些冷酷無情的涼水像草坪上的噴灌,催生並激發起卓爾更大的熱情,然後是更加嚴厲的打擊。如此惡性地循環往複,卻絲毫也不影響卓爾與陶桃的友情,因為卓爾知道自己是不能沒有陶桃的。按照陶桃周密的計劃,卓爾才能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驚濤駭浪之後奇跡般化險為夷,才能終於開上了私家車買上了按揭房,然後每天不苟言笑地坐在寫字樓裏,規規矩矩地開車上下班。卓爾的衣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休閑裝,已被陶桃扔得所剩無幾,代之以陶桃竭力推薦並親自選購的女式職業套裝;卓爾以前的那些麂皮雙肩背包、鬆鬆垮垮的牛仔包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一隻隻光亮挺硬方方正正顏色冷冽的牛皮包不邀自來。那手袋看著倒是精巧,可一到緊要關頭,繃緊的牛皮袋往外掏什麼都掏不出來……
近些年來,陶桃一直固執地教導著、試圖引導卓爾怎樣做女人——一個像陶桃那樣含蓄溫柔、優雅賢惠,被人稱做淑女、類似小資,有著含而不露的欲望和魅力的女人。卓爾在付諸實踐過程中,一次次承受了異常的艱辛和痛苦。單說走路的姿態吧——卓爾一向都是橫衝直撞的,大腿小腿上的烏青瘢常年以新換舊,若是像淑女那樣蓮步輕移裙裾飄搖嫋嫋婷婷地走路,累得骨頭架子散了不說,上班遲到了被老板開除誰來養活你呀?卓爾曾坦率地告訴陶桃,她那是癡心妄想白費心思,但陶桃對卓爾的教誨仍是樂此不疲。
陶桃明明比卓爾小兩歲,倒像是卓爾的姐姐,操心不見老。
你累不累啊你?有時卓爾會衝著陶桃嚷嚷。你不累我還累呢。
她不願把自己的這個新計劃告訴陶桃,不是不能,是不忍。不忍親眼看著陶桃的一片苦心白白付之東流。她要在全部的手續和瑣事都辦理完畢之後再給陶桃一個突然襲擊,比如在機場打個電話什麼的,那時候陶桃隻能幹瞪著眼看她飄然離去,陶桃無論怎樣地傷心,卓爾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偶爾的,卓爾會在某一刻忽然惱恨陶桃。她覺得自己心裏的身體裏的許多許多欲望,好像都被陶桃的瑣碎和矯情,一點一點地湮沒了。如果不是因為陶桃的規勸,她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無拘無束,上一天和下一天都會由何等不著邊際顛三倒四的精彩片段相連接,每一個明天都不可預測,充滿了挑戰和驚險。有那麼多那麼多願望在等著她去呼風喚雨,比如承包一座海島,比如到一個偏僻的山村給每一個女童發放一台電腦然後教會她們上網,比如獨自一個人周遊世界……
可惜,那些願望都需要用錢,很多的錢才能實現。
但卓爾沒錢。她每個月的薪水都被各種按揭和保險扣得連過日子都朝不保夕。
陶桃應該是有錢的,雖然不多,但比卓爾多得多。不過,卓爾若是說出她借錢的用途,陶桃寧可把存折撕了也不會借給她的。卓爾可以肯定。
時間已是如此緊迫,那不是一個小數目,誰聽了都會咋舌。但沒有錢,卓爾的反抗就完全成為一個虛擬的遊戲。從來都被卓爾藐視蔑視歧視的金錢,在卓爾最需要錢的時候,顯示出它強烈的報複意識和陰暗心理。卓爾開車上路奔著雜誌社去,一輛奔馳又一輛奧迪傲慢地從她的車邊擦過,這個城市裏有那麼多有錢人,她卻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才能弄到錢。
找阿不試試?這丫頭也許有辦法找到讚助商,還有ABC各位小姐,一個個都神通廣大。但是不,卓爾不想讓阿不過早地參與。阿不一旦知道此事,就等於半個北京的人都知道了,最起碼是半個朝陽區吧。鬧不好她也要去,鬧不好她再捎帶上三五個,那就誰也去不成了。不,不找阿不,阿不那丫頭比卓爾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大多數情況下總是成事不足而敗事有餘。
卓爾把車開入了慢車道,神情黯然。也許她應該換一種思路,比如說,試圖從一些與她有某種特殊關係的人中間尋找幫助?通常女人總是向那些與自己關係曖昧的男人求助,曖昧會使男人缺少拒絕的借口。卓爾在心裏把自己認識的人默默過了一遍,發現所有她熟識的男人,同她的關係都極其明朗,一點都不曖昧。卓爾不是一個曖昧的女人,所以想要有一個曖昧的男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盧薈?吃飯喝茶郊遊看電影逛商店,約會了有一年多,還是曖昧不起來。彼此興趣投緣,相知友善,是聊天神侃解悶做伴的好友,可以無話不談,就是不曖昧。卓爾曾經是想曖昧一下的,但盧薈的言談舉止一切都過於清晰,就像一台高保真音響,放不出失調的音樂。除了談吃,他喜歡和卓爾談書,這是卓爾對他心生敬意之處。卓爾對他的考察尚在進行之中,不能過早地把他給嚇跑了。
那麼,最後剩下惟一可考慮的人,隻有老喬了。
四
這天上班,卓爾遲到了一個半小時。她在樓梯口堂而皇之地打卡,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過老總辦公室門口,故意把鞋跟敲得響亮。她眼角的餘光瞥見老總光禿禿的腦袋如一隻幹癟的柚子,不由為自己清晨的妄念捏了一把冷汗。
從今天開始,卓爾必須改變自己在單位的形象,盡快製造一些不良記錄。
午飯後,卓爾給老喬打了一個電話,說她要馬上過去一趟。
老喬的聲音有點疑惑,他說你怎麼改中午了?中午店裏人多……
卓爾說中午怎麼了?我有急事兒要跟你說。
老喬在東直門外開著一家三層樓的“長流水”火鍋城,在西城和海澱還有連鎖店,生意一直火暴。前不久他把東直門的房產買了下來,除去一樓大廳,二樓包廂,三樓的會計室會客室等等,在三樓的走廊盡頭,有一個套間,是他為自己安置的經理室。外間辦公,裏間有一張床可以休息,有時陪客人喝多了,就在這裏過夜。
每隔幾個星期,卓爾就會到這裏來一次,一般都是11點飯店打烊,夥計散盡以後,她會在這裏呆一個多小時,然後自己開車回家。
卓爾把自己不定期拜訪老喬的行為,簡稱“理療”。理療原指用醫療器械對身體進行調理的“物理性治療”。但在卓爾那裏,可讀作“理性的治療”。卓爾的單身定義在最近幾年有些含混,她發現身體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時不妨從事一些簡單的床上運動,既能防止內分泌紊亂,也比較有益於身心平衡。自從老喬這幾年東山再起之後,對她一直舊情不忘窮追不舍。有一次朋友們在他店裏聚會,一個個都喝得半醉散去,老喬不敢讓卓爾開車走,把她抱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第二天早晨卓爾醒來見老喬躺在自己身邊,她的脖子枕在老喬的一條胳膊上。她記不得昨夜的起始經過,隻是覺得幾年來渾身繃緊的肌肉一下子都放鬆了,淤塞的血管和神經頓時都通暢了,全身舒坦到每一根手指和腳趾頭。她明白自己是該常做體操了,比較起來,同老喬在一起鍛煉身體應該是最佳選擇。不管怎麼說,老喬還算不讓人討厭,雖然說話粗魯,但為人仗義體格健壯功力深厚;最重要的是,老喬有老婆孩子家庭幸福,不至於生出要想纏著她結婚的荒唐之念。所以,僅僅作為理療之需,老喬是個理想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