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就“作”吧你(1 / 3)

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卓爾已經結過婚了。結過婚自然就意味著後來很快又離了婚——既然她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在精力充沛的卓爾身上,肯定就得發生另外一些事情了。

彎曲小腿、收腹、提臀、兩隻腳尖向前一蹬——卓爾覺得自己像一隻仰麵朝天的青蛙,猛地彈起身子,從床上跳起來。

那種事情一定不能讓它發生在床上。

尤其是自己的床。

單身女人的床,是女人為自己準備的收容所,是風雪迷途之夜撞上的一座破庵,是女人最忠實最可靠也是最後的棲息地了。極偶然地,卓爾在床上輾轉翻滾,發現床墊的那種暄鬆柔軟顫顫巍巍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枕著姥姥的肚皮與臂膀。那個瞬間,姥姥昏花而痛惜的目光會穿過悠悠歲月,落在卓爾的床墊上,一根根紮透卓爾的後背,弄得她如臥針氈。

卓爾突然有點忌諱自己的床了。

但是,那種事情如果不讓它發生在自己床上,又能在哪裏呢?

她恰恰是在床上的酣睡之中,被那個突然襲來的絕招吵醒了。

卓爾光腳踩著地,嘩地扯開了窗簾,眼前一棟接一棟高聳的樓房,像大幕拉開後的布景一樣,突兀地顯現在慘淡的晨光中。

卓爾刷牙。白色的牙膏沫像一片散彈發射出去,濺滿了鏡麵。

看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那種事情隻能將就發生在辦公室了?下班前溜到外麵去,給那家夥的辦公室打一個公用電話,就說老總啊我有個問題要請教您,今天下班後您能不能留一留,咱倆一塊兒加個班呀?聲音要嗲一點,像一隻悠蕩的秋千,蕩幾下就把人搞暈……好在那家夥早就心懷不軌,在走廊裏遇見卓爾,說著話就在她的胳膊上捏來捏去。卓爾雖不漂亮也不夠年輕但對付老總應該是綽綽有餘了。這天一定要穿緊身低領毛衣和露腿的短裙,必須用那種名叫“毒藥”的香水,能少穿就再少穿些,豁出去感冒吧。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燈光昏暗,開始了,如此這般那般,一張桌子上趴兩個腦袋,呼吸先行親密接觸,這叫做氣味騷擾,然後就變成一條電鰻,渾身上下從眼睛到腳趾頭都開始放電。整棟樓裏都已靜悄悄黑了燈,四下無人。情緒準備好了嗎?氛圍醞釀好了嗎?時間到了,就像英勇就義奔赴刑場,假裝站起來到屋角去取東西,忽然一聲尖叫,分貝高至震穿耳膜,撕心裂肺的,就像有搶劫犯從天而降。那叫聲多麼恐怖又多麼性感,足以讓他心急火燎地撲過來,妄圖英雄救美,接著是受到驚嚇的美人兒死死地鉤住了他的脖子癱倒在他懷裏。他一邊裝模作樣地問怎麼了怎麼了一邊趁勢抱緊她,最後同她一起癱倒在地上……

一隻蟑螂!

哪兒呢哪兒呢我怎麼沒看見,有我呢別怕別怕有我在這兒……

她在他的壓迫下驚恐地縮成一團,手忙腳亂地積極配合著他,一不小心卻把他的程序破壞了。

事情幾乎還未展開就結束了。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發生了的事實。

畢竟是他自己把一根熱手柄塞給了她。卓爾從地板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變得趾高氣揚。

你不必為此不安,親愛的老總。我正在讓你回歸人性呢!你該感謝我。如果你認為這是一個錯誤,我會給你許多機會讓你改正,我們做一筆公平交易怎麼樣?

卓爾心平氣和地係著胸衣掛鉤,把自己收拾妥帖,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不過,在辦公室裏做那種事情實在是太令人惡心了,牆壁的氣味地板的汙垢,想想都夠了,還得預先準備一條毯子麼?真不如把他綁架了省事兒呢。

可綁架是犯罪,輕易不能走到那一步的。勾引隻是道德問題吧?不過,那種事情還是發生在床上比較衛生,至少能讓幹淨的身體挨著幹淨的床單——當然不是在自己家裏。可是,用什麼樣的精心設計的情節,才能趁著他老婆不在家的空隙裏,把自己弄到他家的床上去呢?萬一要是他老婆突然回來了呢?要是他興趣高漲沒完沒了消耗她過多的投入成本豈不是大大的不劃算了嗎?那就索性到賓館包房好了,在賓館隨時可能掃黃打非,彼此神經緊張肯定隻能敷衍了事吧。但萬一真的遇上警察把她當成了一隻貨真價實的“雞”送到臭烘烘的雞籠子裏同一群嘰嘰咕咕的野雞關押在一起,她不就壞了名聲更難以脫身了嗎。不妥,更不妥。

那麼就改成遊泳得了。像一個開放浪漫而又端莊得體的良家婦女,彬彬有禮地邀請他去遊泳。泳衣當然必須穿三點式了,無非是把肚臍眼露出來,毫發無損嘛。如今比基尼哪兒都有賣的,現買現用唄。當然,要是有國外那種沙灘天體浴場就來勁了,肯定是致命的誘惑了。糟糕的是從遊泳池到床上還有一大段距離,恐怕是來不及了,她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她需要的是三下五除二盡快搞定,越快越好,今天?明天?過期不候……

本來,卓爾也許可以用送禮行賄的辦法,來解決自己的難題,但據她的初步調查,由於這本豪華版雜誌銷路奇旺,經濟效益驚人,那個一把手老總腰包充盈不愛收禮——若是收禮隻收活的東西:活的腮紅活的唇膏活的體屑以及一切活躍於女人身上的活細胞。為此卓爾以前走過他的辦公室總是盡可能悄無聲息,而現在,她竟然在煞費苦心地謀劃,究竟怎樣才能把自己準確無誤地發送給他!

卓爾飛快地梳著她的短發,發梢被無形的靜電撩帶,一根根豎起來,在靜寂的房間裏發出嗞嗞的糊焦味兒,繼而又東歪西倒地蓬鬆開去,就像她腦子裏那團飛揚跋扈的思緒。鏡中露出她額頭下那兩隻圓杏似的小眼睛,撲朔迷離、一眨一眨地射出貪婪而邪性的幽光——天哪,這會兒看去,她就像老電影片子裏,那種放蕩無恥的壞女人。

是的,是勾引。千萬別臉紅。她早已決定要顛覆這個老舊陳腐的詞語,把它置換成“性引誘”或是“性誘惑”會更具現代感。她一次次在想象中密謀著誘惑的多種方案,為自己想象力的貧乏惱怒沮喪,又在某一個極具創意的精彩場麵中,體會著那座頑固的堡壘終於被轟然爆破成碎片的快感。

如今卓爾麵對的,不是敢不敢,也不是能不能,更不是應該不應該,甚至,不是時間地點或是床的位置,以及操作實施的種種具體細節。卓爾心裏非常非常清楚,真正的困難在於她本人——她擔心自己的身體僅僅用頭腦這一驅動程序來進行啟動將是無效的,她的身體從來隻聽從身體本身,就像餓了要吃飯而不餓就不想吃飯那樣。她身體的任何部位,都會在需要配合大腦所做的全部策劃準備(就算是赴湯蹈火)的那個關鍵時刻,突然發生無情的背叛。

比如反胃、嘔吐、失控地大笑,或者不停地打噴嚏、拔腿而逃等等。

隻要一想到那個冥頑不化的家夥,幹瘦而多皺的皮膚、光亮的禿頂和難聞的口臭將貼近自己的身體,卓爾剛才還絞盡腦汁運作的多種方案,頃刻間便落花流水了。

何況,卓爾打算以英勇犧牲的悲壯情懷,去換取的那個目的,如果那也算是個目的的話——同卓爾所支付的巨大精神損失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用陶桃學過的那套經濟術語來評判,這叫投入和產出不成比例,絕對屬於投資失誤,陶桃一定會說:你瘋啦!這個項目pass!

卓爾畢竟心虛。她也懷疑自己這個心血來潮的計劃,究竟是否值得她冒那麼大的風險。這個風險指的是她必須要用自己的身體(以身殉職以身作則以身試法)作為賭注或是抵押。若不是走投無路,她又怎麼會采用這種自我蹂躪自我作踐的極端手法和非常手段呢?

卓爾的目的很簡單,簡單到幾乎單純——她急切地想要離開自己目前供職的《周末女人》雜誌社,而她的合同卻還沒有到期。主動辭職或是擅自離職,都會給她帶來極大的經濟損失,將直接影響到她下一步宏偉計劃的實施。在焦慮與狂躁中,她產生了綁架陷害強暴老總的念頭,決定以此要挾他,為卓爾留下批準她離職的寶貴簽字。

就為了一個簽字,以便能使她盡快滾蛋——這叫什麼事兒啊?

一個女人走投無路之時,難道除了她的身體之外,就再一無所有了嗎?

卓爾滿心悲愴。

三十五歲的單身女人卓爾,在3分鍾內將她的早餐: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塊麵包胡亂塞進了嘴裏。臨出門的時候,她被客廳地板上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總算站穩了,把東西一腳踢開去,才看清那原來是她自己扔在那裏好幾天的一堆雜誌。她笑了笑。被自己扔的東西絆倒,此類事發生的頻率也太高了。

當她收拾妥帖坐電梯下樓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放棄了剛才那一腦子胡思亂想。她把手中的塑料袋,連同那個荒謬的陰謀詭計,啪的一聲丟進了地下停車場門口的垃圾箱裏。

她覺得自己這一大早真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自己的身體隻有一個,而女人的智慧,是海裏的遊魚、林間的精怪、山嵐迷霧閃電酸雨。她就不信除了那種辦法,自己真的就黔驢技窮了?

卓爾開著自己那輛白色的“富康”駛出公寓大門的時候,已是春風滿麵。

車子很快就上了四環。從望京小區穿過三環到東二環她上班的地方,有許多交叉路口相通,走哪條路都可到達她想去的地方。但卓爾從不走相同的固定路線,她喜歡依照每天的心情、天氣、路上的車流量等等因素,來選擇判斷一條不一定最近,但也許比較令人愉快的路徑。盡管卓爾如此處心積慮地試圖尋找路途的新鮮感,天長日久她發現自己仍然周而複始地奔走在一條條大同小異的街道上,就像一顆環繞太陽運行的衛星,永遠無法逃脫那條早已被確定了的軌道。

遇上塞車,便是京城的汽車歡樂大聚會,一種以類似鄉村趕集形式出現的,一次次越來越頻繁的多種車型流動博覽會。每天上下班時間無限重複著的那個啟動——刹車——一步一步在馬路上挪蹭爬行的動作,幾乎要讓她發瘋。

但卓爾仍然喜歡城市。真心地由衷的歡欣——就像一隻撲火的蛾子。

卓爾有什麼理由不熱愛這座城市呢?她曾經離開過但又回來了,她走得很遠一直走到大洋彼岸,她像一隻信鴿兜了一個大圈子最終還是落在了這片低矮灰色的平房瓦頂。然而她熱愛的不是那些辨不清顏色的大雜院,而是因為那些像一堆堆破墩布似的大雜院、像一根根髒拖把似的舊街道,它們正像漲潮中的礁石被海水迅速淹沒。在原先擁擠肮髒的地盤上,眨眼間就聳立起了一座座光彩奪目的高樓大廈,噴泉花壇草坪,或是彩虹般從城市上空劃過的高架橋立交橋……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大型的魔術,令人在驚歎之餘總在琢磨著它表演過程中可能出現過的破綻。有一段時間,卓爾一看見路邊牆上用墨汁寫的那個大大的“拆”字就無端地興奮。那個拆字用一個巨大的圓圈圈著,給人以詭秘的魔術想象空間。

那個“拆”字消失之後,神速地取代它的將是又一棟矗立的大廈。卓爾有一次開車經過高樓密集的東三環也許是北四環沿線,突然覺得那些水泥森林般聳立的高樓,像極了一根根堅挺的男性圖騰柱。

有人說,都市是雄性的象征。看那些建築物,每一座造型都是一個征服者。

卓爾反問:那麼街道呢?如果沒有街道,那些建築物從哪裏入口?